娜格羅米給過他一個願景,似恍惚又鮮明,人們歌唱不止,歡笑不休。正因為對未來一無所知,人才有勇氣繼續前進——歌本裡的台詞這樣寫,但是在那幅夢中的繪畫裡永遠都不必擔心這樣的事。

 

特那瑞諾克的金黃樹幹連接過去還有未來。

 

有時娜格羅米會跟他分享她的寶座,在不適合出獵也沒有謀劃要忙碌的日子,母蛇跟小蛇黏膩地依偎,向彼此輕聲訴說用蜜糖澆灌的誓言。

 

擊敗命運(天平),為我而戰,我英勇的兒子們——所有對他與卡利督斯的要求都源於此,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她只對他——只對賽希利安一個人說。

 

在特那瑞諾克的樹幹上為你雕一個王座吧?再用祂柔嫩的枝枒編一頂王冠戴在你的金髮上,你會是我最威風凜凜的王子。你的王座背後倚靠的就是全新的法則(娜格羅米),世界會專注地凝望你,未來的樹梢太高太遠,而過去的樹根深深紮入黑暗,他們只能看見你。讓特那瑞諾克成為存在者中最強。*

 

聽起來太過完美,以致脆弱到讓賽希利安在彼此的懷抱中依然忍不住瑟瑟發抖。

 

你會安排才華縱世的王者自己走向毀滅嗎?你會期望彼此友愛的兄弟有朝一日反目嗎?或者讓精靈水晶般無暇的聖地被鐵蹄踐踏,神聖的流水混入血污、生機盎然的翠綠褪色成沙暴咆哮的荒谷?

 

不。他是這樣回答。我不希望那樣。

 

這就對了,你會是最好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女神(母親)對他寵溺一笑。

 

 

 

伊迪倫坐在廣場水池邊,清晨的霧氣幾乎要濕了一身,抬頭瞭望至少兩百公尺外城牆上的天空。

 

旭日還未高過城牆,深黑淺紫的瘴氣混雜在白霧裡,被風吹送著,一波一波拍打在籠罩希瓦斯克雷特的魔法護壁上,結界術式被激活,灑出偏綠的金光,背景則是隨著日出暈染變化的朝霞和仍然處在陰影的城堞。

 

精靈就著這幅與故鄉大相逕庭的神秘景色又咬下一口充當早餐的裸麥麵包。

 

預定今天要跟他一起執行任務的部屬們都還好夢正酣,而伊迪倫之所以現在不在溫暖的床榻上,跟老年人的煩惱無關——或者勉強還是能扯上點關係。

 

他在晨起前做夢了,一個關於從前漫長戰爭的夢。

 

耳朵裡還有夢境的殘音。那些金屬抵死相擊的迴響、魔法撕扯空間的炸裂聲、成群結隊的騎獸踩著迸發熱氣的鐵蹄,從海嘯一樣的塵沙中突出;某人,某些人要把肺都撐破了似的大喊自己名字的呼喊……

 

馬蹄聲輕巧地從左後方的道路漸漸靠近,伊迪倫留了幾分心神確定那不是夢境的延續。

 

「早安,兄弟。」聖族給人的感覺多半都比較高傲,但伊迪倫並非如此。他站起轉身,略提高聲音向霧氣另一端招呼:「這裡還有坐著等城門開的好位置,要來嗎?」

 

晨風送過,刮去那道水氣的白色簾幕,顯露出來的人影原來並不是什麼陌生的面孔。

 

「桑朵?」精靈眨了眨他眼罩外那隻完好的眼。看清對方的表情與行裝後,他將警戒斂進收縮的瞳孔和緊繃的肌肉裡,即使從外表看來他還是一派輕鬆地微笑。

 

「早安啊。」

 

「早安,伊迪倫大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牽著坐騎的桑朵點了點頭回應,卻沒再前進半步。

 

「我剛好輪到來希瓦斯克雷特值勤,這幾天都在。」伊迪倫說著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這裡遇見你才令我驚訝。」

 

「我收到在這附近的探索冒險令,現在整理好正要出發。」

 

「我以為軍師說的應該是他跟指揮官回來之前,所有冒險活動都暫停。是我記錯了嗎?」

 

「……別擋路,精靈。」

 

桑朵說出的稱呼讓伊迪倫心裡沉了一沉,但仍維持著不由衷的笑容:「為什麼?城門又還沒開,我們兩個多聊聊嘛。」

 

有一段時間兩人只是沉默地對峙。伊迪倫掛上胸口的軍牌就掛上內心的責任;桑朵看似在衡量是否有可能讓對方讓步,或者自己強行突破的可能性,也沒有轉身放棄。

 

「我只是想要離開這裡。」

 

「看得出來,」伊迪倫收回笑容,「我不會問你為什麼,但有一點必須提醒你,你和指揮官仍有一份未到期的契約。這是我職責所在。」

 

他特意加重了「提醒」兩字,同時看似隨意地將手腕擱到腰間長劍的握柄上。

 

「我可不是把我自己賣了。」桑朵陰陰地回道,「我不是奴隸。你也不是,精靈。現在,從那裡讓開。」

 

「軍校一定有教過你劍兵對上騎兵非常不利,怎麼樣?桑朵,你跟你牽著的那頭畜牲要試試看嗎?」

 

「………」

 

他不敢。伊迪倫知道自己賭對了。

 

「如果你聽得進去,那就聽著,這裡不是什麼停留的好地方了。」

 

「為什麼?希望不是因為伙食太差的關係。」伊迪倫揚了揚仍在手上的麵包。

 

桑朵完全無視別人試圖緩和氣氛的努力,目光中依然充滿戒心,「指揮官的弟弟說必須將有人入侵到城主寢室的事情通知給指揮官,送信人昨晚就從克瓦希爾出發了。」

 

伊迪倫本以為對方終究還是在糾結指揮官隱瞞過往身份的事,他有些訝異。

 

「這件事我也知道——那又怎麼樣?」

 

「指揮官他們去月牙之里走哪條路,在我們之中有幾個人知道?」

 

伊迪倫覺得自己的舌頭沒那麼靈活了。

 

依照往例,路西斯也不在的時候他就是唯一知道的那個人。當然現在已經不是,為了讓信息能抵達賽希利安他們身邊,伊迪倫將那個路線提供給了送信人。

 

「所以我很懷疑。」

 

「懷疑什麼?」伊迪倫從思考中回神問道。

 

「很多。」桑朵瞇著眼睛看向已經整片白亮的天空,「我懷疑根本不存在什麼入侵者,還在指揮官不在時到他寢室找他,這表示他們原本不知道指揮官的行蹤。現在好極了,有人替他們帶路了。」

 

「這說不通,」伊迪倫搖了搖頭,「你把事情說得好像有人精心策劃過——我就明說了,你在懷疑托南格。但他完全沒必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他知道他們出發的時刻,只要在出城時派人悄悄跟上就行了。」

 

伊迪倫自認說得很在理,但桑朵聽了卻不耐地嘆氣:「你不明白貴族。」

 

對。伊迪倫心想。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們在殿堂裡吟唱聖歌,而我愛泡在陰暗的小酒吧裡跟妞兒又笑又叫——但這跟那有什麼見鬼的關連?

 

「我在月牙之里就看夠這些貴族跟舊貴族家裡的狗屁倒灶,畢業後能離那些妖魔鬼怪有多遠就多遠。我才不在乎事實如何還是你們眼裡那個小少爺多麼斯文與世無爭,我只知道生他的女人還在首都,而早在他來克瓦希爾,指揮官卻沒有趕他走時我就該離開了!」

 

廣場週邊的店家或民宅的煙囪開始飄出裊裊炊煙,城門樓的士兵也到了換哨的時刻,鐵鍊滑動,艱難纏掐上絞盤的聲響隨風而來。

 

城門要開了。

 

桑朵動作俐落地跨上座鞍,「我不是當先知的料,」他說,「凡人只能聽從自己的厭惡與恐懼。我也不是什麼向貴族宣誓忠誠的騎士,我只是一名傭兵!」

 

他用力揮動了韁繩。

 

 

………

 

小隊長因為在集結點等不到人只好認命地走出營區,經過城鎮中心廣場時就剛好看見這麼一幅劍兵隊隊長餵鳥的怪異景象。

 

「伊迪倫隊長,我們該出發巡邏了。」他沒有任何猶豫地上前催促。

 

伊迪倫將手中最後的麵包塊掰碎,盡數撒在地上,淡看鴿雀爭相啄食。

 

「這伙食真的很糟啊。」

 

小隊長朝上司投以疑問的目光,然而伊迪倫卻沒再開口。

 

 

 

「酒邊花下」內部有好幾個獨立的小院落,接待客人用的房間都至少有一面向著各院精心佈置的庭園,但這個在最邊緣的房間即使將紙門全部拉開也只能看見最普通的景象,乏善可陳的幾株瘦弱樹木無力攤著棕色的裸枝、滿地病懨懨的枯黃落葉上爬起一堵全無氣氛的土牆,廊下沒幾步還有一口井床黑黑綠綠的老井,只有剛過午的陽光是唯一亮眼的存在。

 

還不到營業的時間,小房間裡頭卻有鑼鼓絲弦熱鬧地在演奏,或者說,房間裡的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是這樣子假裝著。

 

「啊、累死人!走這大半天,身上的氣味還真像從羊肚子裡走出來一樣!啊、累死人!累死人!」

 

賽希利安把長髮平紮了馬尾,上衣下擺反摺向上再紮進衣帶裡,寬鬆的袖子晃晃蕩蕩,一付作怪的打扮,嘴裡念著哼腔哼調的戲詞,揮舞的手腳看似很有架勢,但其實全無章法。

 

「不-遠、有個城鎮,爺要快到裡面找個地方休息!吃他三斤燒牛肉、喝他三罈老好酒!」

 

緹莉歐——店裡的童婢扮作男孩的模樣,三兩步跑到賽希利安腳邊喋喋不休。

 

「這位氣派的大爺唷!嚐嚐我家的飯菜吧!熱騰騰的湯、剛燒好的洗澡水——」

 

賽希利安低頭接著就說:「甚好!那你就帶路吧!」

 

臺詞被截斷的緹莉歐楞了下,但很快地就唱了個喏,轉身率先踩開了步伐。賽希利安在後面搖頭晃腦地跟上,結果三步後撞上突然轉身的孩子,兩個人一下子東倒西歪。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抓住賽希利安伸出的手臂才沒摔倒的女孩,站穩後脫口而出的不是感謝的話語,「一段《羊腸小徑》都能忘成這樣,你以前真的有在這裡登台過嗎?」

 

賽希利安翻了個白眼,「我沒學過……」只有看過幾眼的印象。

 

女孩大呼怎麼可能,拜進阿晶師傅門下,男的必學說唱,女的要習歌舞,這齣還是基礎。

 

他嘴角一抽,非常不樂意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那妳怎麼在這裡?不用去練習嗎?」走道那側傳來隔了好幾間的練習樂聲,「妳師傅要妳看著我?」

 

「今天沒心情去練。」

 

說完低下眼眸,賽希利安反而瞪大雙眼。

 

「從沒聽說班頭是個體諒徒弟情緒的人。」他倒是親身體驗過什麼叫打罵出高徒。

 

緹莉歐用力癟了下嘴,下定決心地抬起頭:「你去跟師傅說,請她把莉莉姆德放出來,可以嗎?」

 

如果有杯水擋在賽希利安眼前,現在估計都結凍了。緹莉歐心領神會地收回企求的視線,正微蹙著眉思考,卻被賽希利安搶先宣告了自己的底限。

 

「班頭說了,那是她的人。她要怎麼處置我管不著。」

 

「師傅一定會重懲她的,為了要給你一個交代。」

 

「那可未必。」他冷笑了聲,「沒有哪個作主的會喜歡底下人背著自己亂搞。」

 

「但是先抗令的是師傅啊!莉莉姆德是擔心師傅所以才……!」

 

女孩的抗辯嘎然而止。

 

「緹莉歐。」

 

阿晶夫人站在拉開的紙門外,表情不冷語調不熱,「教煙曲的先生來很久了,到處在找妳,妳現在該過去跟他道歉,然後補上落後的進度。」

 

緹莉歐幾乎是用逃的竄出房,等她走得夠遠後,阿晶才又開口:「小子可真有閒情逸致。」

 

「她昨晚趕著來跟我通報消息,半路上鼻緒*斷了就拎著鞋跑。為了這點,順她心意一下也不為過。」

 

「賽凡提斯大人一個人去跟人洽談,你真的很放心。」

 

賽希利安聳了聳肩,沒說破她轉移焦點的意圖,卻不是出於體貼。

 

他曾經暫時在對方門下學習技藝,但彼此並非師徒,真正有拜師入門的是娜格羅米,而賽希利安對這位女性持有的些許特別親暱也只源於這層關係而已。

 

阿晶也許有顧念舊時情誼,但那是否足以令她違抗卡利督斯有待商榷,事實上,若不是知道友人對賽凡提斯的確懷有敵意,他連阿晶說卡利督斯背著自己下這種命令都不會相信。

 

賽希利安走向廊下井邊,阿晶夫人在後頭拎著紗裙迤邐過整個房間,倚門看他挽袖打水。

 

「他不是一個人,有路西斯跟他在一起。」

 

賽希利安毫不避諱拉開衣襟,舉高水桶往自己當頭淋下,任垂到髮梢的水珠不斷滴下,血紅兩眼上的睫毛濕成兩片金亮。

 

「也輪不到我掛念他怎麼跟人談判,通常都是反過來他擔心我才對。」

 

水桶被隨手扔到一邊,阿晶仍只是站在廊上不說話。

 

「什麼事?」

 

賽希利安目光落到阿晶夫人在袖口交執的雙手,一張捲過的薄紙捏在她手裡。

 

「剛剛收到的信息,」她清晰地說明,「從克瓦希爾來的。」

 

他們視線相對,短暫的沉默後賽希利安抹了抹手接過紙片。

 

「這件事還沒請示過首領。但老身認為既然你人在這裡,就該讓你先知情。」

 

「當然,」看完內容的賽希利安點頭同意,將紙張折疊好。

 

「我是克瓦希爾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賽希利安換上借來的乾爽衣物,徒步往市街走去。他只有獨自一人,賽凡提斯和路西斯去跟由阿晶中介來的委託人洽談,還未歸來。

 

阿晶出借的衣服比起他從克瓦希爾穿來的旅裝精緻華美得太多,貼身的猩紅色背心套在領口有枚藍寶石胸針的織金絲質襯衫外頭,綴著金色流蘇的半件小批肩從左肩瀟灑垂下,輕輕蓋在胸口的吐信蛇刺繡上,加上天生好容貌和優渥生活養出的氣質,看起來就是個來貓町浪費父祖財產的公子哥兒,一路過來,有心的店家跟姑娘都不免回頭看上一兩眼。

 

他走過橫跨運河的拱橋,一大群嬉鬧的孩童從他身旁追過,石板路漸漸變成碎石與泥沙壓成的路面,最後就只剩黃沙。

 

道路兩旁美輪美奐、開門待客的店家少了,有個規模不大但也相當熱鬧的市集在這一帶,攤子上插著各色旗幟,隨風飛舞有如對著彼此張牙舞爪的活物,小販扯開嗓子吆喝招呼來往的人群。

 

賽希利安在人潮裡游移,最後停在併連幾張桌子販賣梳子髮簪的攤子前,隨口跟湊過來詢問的顧攤婦人胡謅要替交情好的女孩挑選禮物,但其實心思全不在那上頭。

 

背對著的道路另一側,有間沒有招牌的餐館,他不時用眼角餘光確認門口。總算沒讓他多等,幾個服色看起來就不是本地居民的男人掀開門簾走出,在路邊告別後,就分成兩批分開。賽希利安連忙打斷仍滔滔不絕的大嬸,敷衍了幾句就走。

 

他放輕腳步走到還留在原地的兩個男人身後,刻意清了清喉嚨:「看來沒人能陪我吃晚飯了。」

 

賽凡提斯轉過頭來,表情非但沒有很驚訝,眼神還有點冷:「出門前還一直叫你,自己貪睡要怪誰?」

 

「我這年紀正在發育,需要充足睡眠。」

 

路西斯夾在發威的寒流跟不知死活的小蛇中間,忍住笑意舉起手中的袋子:「軍師說這裡的餐點挺不錯,還特地替指揮官帶了一些。」

 

賽希利安配合地做出感動的神色,但賽凡提斯趕在他說出任何討打的話之前搶先補了句「內含一瓶牛奶請主上涓滴不剩」,某人頓時從天堂掉到地獄。

 

「呃,其實我午飯吃得晚,還不餓。」

 

軍師淡然回覆,「瓶子上有保溫的魔法,晚餐後再喝。」

 

某城主全身發毛,清楚明白軍師心情不佳,不想英年早逝最好皮繃緊點。

 

「早知道就不幫你解毒了。」他咕噥道,只是嘴上無謂地抱怨,可一回頭看到賽凡提斯的臉色時,他暗地倒吸一口氣。

 

「我不是—」

 

本來以為至少要被三小時精神攻擊,再追加跟《君主禮儀規範》等闊別的老友們重溫感情,然而這番預測卻落空了,賽凡提斯只是惡狠狠地瞪來一眼,然後不發一語埋頭前進。

 

賽希利安想了一下,快步追上,湊到軍師臉旁小心地開口:「你——呃,你該不會是在介意昨晚,嗯…那個?你沒辦法自己喝,我只是——好吧,你不會在意的,我知道。那天晚上,克瓦希爾的倉庫街之後你也沒說什麼——」

 

賽凡提斯猛然停下腳步,轉過來的臉龐面無表情。

 

「幹嘛?」賽希利安被那雙靜到發寒的眼睛盯得手足無措。

 

賽凡提斯幽幽吐出三字:「沒什麼。」又繼續往前,「你來做什麼?我不是有留話說會直接回巷道的房子嗎?」

 

好像錯失了什麼? 賽希利安敢發誓他剛剛有聽見賽凡提斯嘆氣,但還是決定暫不追問,他來此的確有事想盡快跟軍師商定。

 

「剛剛收到信報,我們出城後第三天晚上,有人入侵我的寢室,完全沒有驚動到衛兵,清晨時打掃的女僕發現前晚負責巡房的女僕倒在那間房裡,沒有任何看得見的財物損失,下人房的管理人則表明那名女僕整晚都沒回房。」

 

這消息成功讓賽凡提斯的腳步慢了下來。路西斯收到賽希利安的眼神示意後便了然地退了半步,在身後警戒護衛掩在嘈雜中的對話。

 

「人呢?」賽凡提斯問,「巡房的女僕說了什麼?她神智還清醒嗎?」他注意到賽希利安並未用過去式來指稱那名女僕。

 

「被發現後沒多久就醒啦,」他回答,「她不記得自己怎麼在巡房途中倒下的。倒是有件事情,說是條值得思考的線索也可以——當晚最後一個跟她說過話的人是托南格,地點就在我的寢室,這是托南格自己說的。」

 

你怎麼看?我們該立刻動身回去嗎?賽希利安問。

 

「光憑一名女僕在宅邸裡昏倒,從何研判是外人入侵?」

 

「因為那人,或者那些人,留下了記號。露台的欄杆上有很像鞋印的污漬,我的書桌上則被人刻了像是一片樹葉的圖案。」

 

「一片樹葉?」

 

賽凡提斯疑問地重複一次,回頭看向路西斯,後者朝他搖了搖頭。

 

「這樣敘述沒辦法知道是哪門的家徽,何況更可能連家徽都不是。」路西斯說明。

 

「我官邸的護衛原來有這麼單薄嗎?」賽希利安笑問,「來人至少要有像艾里歐斯那樣的身手。或許我們有機會再招募幾名能幹的傭兵?」

 

「他們的目標是你。」賽凡提斯責怪地看來一眼。

 

賽希利安哈哈一笑:「總不可能是托南格。」笑容突然古怪地收住,「會嗎?」

 

「我不知道。」賽凡提斯沒好氣地回道,某人的無聊似乎令他有點疲倦,「對方的手段高明,造成的損害卻意外地微淺,就好像單純的友人來訪卻撲了個空那樣。」

 

「我沒有那種來人家家裡,會把僕人打昏的朋友。」

 

「主上,這是比喻。」

 

彷彿沒聽懂那混合了惱怒與威脅的語調,賽希利安低低地笑著,「既然不是什麼好客人,就沒有必要趕回去招待了吧?我們先寫封信回去,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裡?」賽凡提斯問。即使沒有發生事情,克瓦希爾的情勢就算用最恭維的說法都談不上人心安穩,他的主上應該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清。

 

這時他們身邊突然一陣騷動,動人悅耳的鶯雀啾鳴竟然在這摩頂接踵的街道上成串地清亮悠揚,還有幾可亂真的樹海葉濤,人群減緩了移動的步伐,漸漸形成包圍著口技藝人團體的小圈圈。

 

身上顏色斑斕卻也衣衫襤褸的藝人們,有的噘著嘴唇、有的鼓著臉頰,五官擠壓得變形,肢體誇張地表現,無一不發出維妙維肖的聲響,彼此搭配得天衣無縫。場景一時是清晨的樹海,忽而又來了場搖撼山林巨木的暴雨,接續的卻是乾燥地刮人的沙風,石英清脆又恐怖的斷裂濺碎聲,彷彿銀砂荒原那片美麗而危險的荒涼降臨眼前;風聲遠去餘音未盡,藝人由鼻腔柔柔哼出田鄉小調,綠油油的草葉撥著風,磨坊的風車好比年歲垂暮的老年人一般轉得安詳又遲緩……

 

路西斯在全神貫注欣賞的人群中,發覺有另一道輕柔旋律在近處應和朝聖平原的小曲,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

 

賽希利安雙眼仍保持直視著藝人表演,湊到賽凡提斯耳邊極小聲地說話,「這幾天卡利督斯要到淀町談生意,淀町可比摩芮根近多了,我不想錯失這次機會。」從齒間噴出來的熱息讓賽凡提斯忍耐著幾乎沒縮起肩膀,「你陪我去。」他又說。

 

賽凡提斯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也是臉上自然,好像就是閒聊一樣,「主動出擊顯得我們很著急,不利於談判。」

 

「談判?」賽希利安失笑,轉過來面對他的軍師,「跟敵人談條件才叫談判,卡利督斯是兄弟,我不跟兄弟談判。」

 

「主上的兄弟待你真是懇切。」

 

「我想我得同意你的觀點──好,別瞪我,我們現在是有些誤會,所以才要去找他好好談談。別擔心,從以前到現在,卡利督斯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要求。」前提是他每次都會糾纏到最後。

 

藝人們的表演告一段落,熱烈的掌聲和賞錢,讓鞠躬行禮的藝人們個個都笑開了臉,眼見好戲收場,人潮也散了去。

 

賽希利安收起所有不老實的神態,直接看著賽凡提斯的眼睛,宛如展示他的決心,他不再提供更多說服,但他要賽凡提斯妥協。

 

「聽說他是你之前在傭兵團時的軍師──你就是被這樣慣壞的,不是嗎?」

 

賽凡提斯真希望自己的口氣可以再更強硬一點,但看到賽希利安整個放鬆了一般的笑容他就知道自己失敗了。也許這是當然的──與卡利督斯對談,也是他在考慮的。

 

「但我們是不是剛接下了一筆委託?」後知後覺,賽希利安又面顯為難。

 

「讓路西斯去吧。」賽凡提斯回答,「委託內容是送信到月牙之里,可以順便打探月牙之里現在的情勢,路西斯是好人選。」

 

沒有聽見預期的附和或意見,兩人轉頭一看才發現路西斯沒在注意對話,不知為何看著他處一臉若有所思。

 

「怎麼了?」

 

「指揮官,我剛才好像看見一名聖族的小女孩。」

 

在這深入妖族國境的腹地?三人交換了視線,只要想想貓町的居民主要以什麼營生著名,就能很快聯想到異族幼女出現在此最可能的原因。

 

那又怎樣?三人中最熟悉貓町的賽希利安心想,但還是開口問了:「她有被人追趕嗎?」

 

「不,沒有。」

 

「迷路了嗎?」

 

「…我只看到淡色的頭髮和很長的尖耳。」還有聽到歌聲,「那孩子的步伐不像在猶豫。」

 

「所以,你沒有什麼能幫她的。」

 

賽希利安聳了聳肩,一邊潦草地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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