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總是在微笑。
面對散亂四處的文件時為難地微笑、回過頭說「我現在是在給你打工」時的微笑;換個場景,面對來求助的領民、出征前的士兵或者豐收成山的馬鈴薯的微笑;一不經意說起自己的過去,那聲調沉重令人聯想到天邊膨脹的烏黑雨雲,姑且詢問了下,再抬起頭果然又是一樣燦爛到幾乎要奪去人視力的表情。
原來如此,微笑是這個人的武器,面對外界時,向「他(敵)人(方)」展現的交涉力,也是自身世界受到動搖時最有力的防壁。
其實不需要想得太深刻。
人這種感情豐富又複雜的生物面對同族時,不論是友是敵,都需要一、兩分演技來潤滑彼此的差異甚大。周遭的人們包括自己,沒有哪個人能在這個框限之外,最多也只是有沒有自覺的差別而已。
總歸一句,相遇是緣份,相處則需要運氣跟努力。這個人作為輔佐的手段的確出色,跟身為指揮官的自己搭配起來沒什麼相性不合的問題,強迫症似的微笑有些刺眼,但不是不能忍受——說來運氣對他們倆都不錯,至於還要努力什麼,就只是多餘了。
所以說,第一次在這個人眼前受傷那時,看到那張臉上的表情糾結成一團,看上去很恐慌地替自己裹藥包紮,心裡沒什麼驚訝以外的情緒——演過頭了——不是什麼需要大驚小怪的事情。作人手下自然會想要適時地展現忠誠,如果作為對象的物件也表現出一付很受用的樣子,底下人就會覺得在主君心中的地位有保障。
道理都懂,只是類似的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不知何時開始,明明是處於高位,自認一切不過是游刃有餘地縱容的自己也被拖上了同個舞台,戰鬥中死生相抵的一瞬間會下意識告誡自己絕對要完好歸來,因為不可以讓人,這個人,擔心。
……這種變化,應該是沒關係的吧?把這個人的付出都看進眼底,裡頭除了責任、個人欲望與演技以外,應該也有一、兩分是獨對自己而存的真實情感吧?
即使並非如此,看在這個人演得這麼賣力的份上,自己稍微投入一些應該也是沒關係的吧?
「只是繃帶多得比較嚇人,咳!我不要看你皺眉頭,這是我願意的,如果為了讓你成為眾人仰望的存在……我可能死在你劍下,那麼…咳…我心甘情願唉?」
不,還是算了,連自身都不珍惜的人不可能會知道重視另一個人是怎麼回事。又是一個原來如此,這個人是那種類型的啊,對正在「表演著」這件事沒有自覺的類型。
這樣的話,自己幹嘛要朝那張正笑得無比燦爛的臉飛出一拳呢?
「為什麼要揍我?身為臣下替主上擋刀是應該的!」
去你的。
這個人總是不笑。
就算進諫過「適當地對你的百姓跟士兵微笑是應該的」,結果只是從會吃人的鱷魚變成會吃人的咧嘴鱷魚而已。前陣子明明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差不多自己擺出燦爛微笑的十次中能回收對方出自真心的淡淡微笑三次,然而現在那株好不容易萌了芽,偶爾會朝自己招搖招搖兩片嫩綠葉子的笑神之苗不知何時被人忍心掐死了。
認真想想,那個「何時」大概就是自己上次在戰場為人擋刀,回頭竟然又挨了保護對象一拳之後。
擋刀、被揍都沒能討回公道,還得承受長期後母臉相待,作人屬下的果然都必須學會委屈當飯吃。
「你右手怎麼了?」
左手遞出的文件沒被接過,反倒是垂放身側的右手被一把拉起,牽動了肩膀,來不及攔住的慘叫就直接衝出口。
只能一邊哀號一邊斷續地解釋傷的來由,還得阻止那人摸上肩膀。
「在後方壓陣會被流箭傷到真是不可思議。」
聽起來鱷魚很像肚子餓了。
「你又跟副官換盔甲了。」
省略審判過程直接判定有罪,被告還只能死了抗議上訴的心,因為鱷魚法官英明,言簡意賅,句句屬實。
自首減罪的期效已經過了,應對便是慣例地施展打哈哈拖延戰術。這個人不好糊弄,但是也很懶得計較別人的事情,要讓眼前的狀況過去,估計掰十五句話就行了。
果然這個人的眼神在漫天胡話剛開始時就沒了起初追究的鋒芒,表情索然無味地黯淡下去。乘勝追擊的心態下,胡謅更加沒邊。
「…真是的,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你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一直說不聽,你應該要無所畏懼!我不是向你起誓了嗎?……那才不是說說而已!我會一直跟隨你,直到你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直到——」
「出去。」
「…欸?」
失去耐心竄起的鱷魚會將原本自我保護般的平靜水面迸裂,四濺的水珠飛過牠獰然大開有著兩排森冷尖齒的長吻,又霍然猛力闔起,對獵物、對自身,都不留餘地。
衣領被揪起,兩腳止不住對方完全沒有猶豫的推力,只能帶著慌亂後退,卡在喉頭的力道突然一鬆,等回過神,眼前是砰然關上的辦公室門扉。
……這是怎麼了?
自己,被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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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中迸出的片段,雖然還有後來,但是應該也許不會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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