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貼。

目前已經坑了。
 

【常懷】

 

一、

他們相遇時實在是一場混亂。

那是才國秋末,克州城首都智沿城門前上演一幅名為殺戮,眩目的景象。

 

肖似嬰孩啼哭的妖魔鳴哮交織起落幾乎已和午前的陽光融為一體,人群奔逃的踩踏、哀嚎與悲慘扭曲的表情在這背景前混亂劃過幾筆。

為何、明明是生氣盛行的白日?

為何、明明已國境深入幾百里?

風沙吹過。

血腥味帶來無法忽視的暈眩,黑髮青年繃緊身子咬牙抵擋本能而生的強烈不適。

『法陣已經成功啟動,妖魔無法逼近城牆,州師開始反擊了。』

帶著緊張感的嚴肅語調從腳邊的陰影傳出。

是嗎?青年喃喃回應。

『請快回城裡,您不能再染上更多血穢。』

青年並不領情,緊皺眉頭的表情紋風不動。「我會自己回去,你去援助州師、掩護浮民進城。」

『巴德威他們已經在州師當中戰鬥,至少讓屬下護送您──』

話語突兀中斷。

察覺到雜亂的拍翅聲時距離已經太近而不可能迴避,但從陰影中無聲躍出的妖魔動作更快,青年未曾回頭,使令已如離弦之箭勢無可返地衝進檎昡群,紅色毛皮的身影立時被數量龐大的妖鳥淹沒。

「路西斯!」

麒麟與使令之間特有的連結讓他知道紅色妖魔仍然健在,然而愈來愈濃烈的血腥味強橫奪去神智,呼吸之間變得冰冷,眼前只剩一片昏黑。

能感覺到另有一小群的妖魔正往這裡包圍過來,但僵硬的身體遲遲無法邁開步伐。

——別擔心,麒麟是上天的造物,祂會幫助你的。

迷迷糊糊中想起蓬山女仙說過的話。

……都是騙人的!

根本沒有人期待、根本沒有人真正掛懷……只是為了選王而出生的存在。

「你在幹什麼!」

怒罵聲劃破腦中迷霧般傳來。

他稍抬起迷濛的眼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包著頭巾的年輕男子甩著血刃大步奔來,一頭剛死去的馬腹落在他腳邊。

「現在可不是嚇到腳軟的時候!」

「你……」

陌生男子的樣子滿佈風塵,從頭到腳灰濛黃舊,看在青年眼裡卻彷彿散發著光芒。因此他只能呆望男子張揚的怒容,血刃刮著氣味噁心的風直逼眼前、擦過臉側。

當頭籠罩的妖鳥煞停在半途。

兵刃刺進肉裡的悶響相較起洒然落下的血雨實在太過輕巧。

膝蓋再也堅持不住。

「喂,就說了別腳軟啊!」男子接住他的身子,「城門就在附近,再支撐一下!」

心跳好快,體內好像有火燃燒,與之相反的是手腳僵硬冰冷。「……血。」

之後他只能放任焦急的呼喊潮水般反復拍打聽覺,無法做出任何回應,但前方——男子背後的某個景象卻讓渙散的雙眼重新抓回焦距。

染上穢瘁而癱軟的身體突然得回力量,將男子全力推開。

「喂!」

麒麟鮮紅的雙眼直直望前:我在做什麼?

不祥的妖爪帶著風壓襲面而來。

 

一般來說麒麟都是深黃與金色的,黑麒麟相當難得一見,民間就流傳有黑麒麟是吉兆的說法。

更稀罕的是,才州國已經連續兩任的麒麟都是黑麒麟。

不知內情的人也許會以為才國籤運極佳,但事實上卻是國運乖舛:先代的台甫賽蓮娜據信便是誘使君王失道的元兇;而現任者自從里祠升起黃旗已經將近二十年,卻仍未能選定君主,王位虛懸導致連年的天災與飢荒,眾多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喪失寶貴的性命。

現今,人心與國土一樣荒廢疲弊。

盜賊、軍閥猖獗,更有與諸侯中豺狼野心者勾結舉兵、圖謀玉座之事。

叛賊與節州州宰合謀侵攻首都揖寧,軍勢一度逼至長閒宮門,最後雖賴王師奮戰到底,將叛軍擊潰,國府的威信卻已搖搖欲墜。

在那次叛亂中指揮王師的,便是賽麒。

明明是上天所造,忌惡流血殺生,仁民愛物的神獸。

竟然主動去沾染兵戈血腥。

黎民對發生在雲海之上的戰事結局沒有什麼實感,反倒是對違背常識的不尋常升起猜疑,與過往歷史映證後得到的不安揮之不去。

——啊啊,真是受夠黑麒麟了。

——鑽研兵道的麒麟大概會選出一名暴君吧?

——難道上天打算讓黑麒麟再一次覆滅才國嗎?

這些抱怨與不滿,賽麒都知道。自從離開蓬山下到生國,已經聽到不想再聽了。

然而,即使只是為自己辯駁也好,或是對國家人民的慘狀做出哀憫痛心的模樣也好……黑色的年輕麒麟從未做出任何回應,如同面對湍流切蝕的山岩,只是沉靜存在,默默支撐。

 

清醒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熟悉的床帷。這裡是自己在智沿居留時所使用的寢室。

看來是得救了。

不,對某些國民該說是沒死成更適當。青年轉念想著,不帶情緒起伏的。

全身肌肉都還帶著未褪去的痠軟,腦袋昏昏沉沉的,右肩上更有一道火辣辣的燒灼感。

……果然,還是被妖魔的毒爪傷到了。

青年回想起失去意識前的片段。

篤定生命價值不相等、信奉殺戮之道的自己竟然用身體保護了某人嗎?

「您終於醒了!兩天前您滿身是血地被送回來,下官心臟都快被嚇停了!下官明白您心繫人民,但正是要為了國家萬民著想,拜託您以後千萬別再隨便置身險地!……」

接到通報就立刻趕來的克州州侯在榻前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但現下青年實在沒辦法顧慮他的心情。

「民眾的死傷如何?」

話被打斷的州侯倒是沒怎麼介意,接著回答了問題:「幸虧有您佈置的奇門法陣,大半數都活著進城了,但州師加上百姓還是有三十幾人……」

三十幾條人命。

賽麒閉上眼,即使理智上知道無益,想起那片血色風景時還是不由得心痛。

「州侯大人。」青年開口喚道,「給您造成這麼大的麻煩實在抱歉。但現在還有一事想請您相助。」

州侯疑惑地回望,「什麼事?」

「前日進城的民眾中有這麼一個人,我想請您幫我找到他。」

 

賽希利安沒想到自己偶然救下的竟然是才州國的新麒麟。

說是救了,但最後的情況歸類成「被救了」也許比較適恰。

是有聽說過麒麟都是本性慈悲的生物,但像這樣輕易犧牲自己,替素昧平生的人擋災也未免愚蠢得太過了。

「搞什麼啊?這頭賽麒……嚇死人了,幸好最後沒事。」他一邊打磨慣用的幾樣武器,一邊喃喃抱怨。

黃朱出身的他其實不怎麼在意王和麒麟的更替,從懂事起就在妖魔橫行的黃海裡討生活,聽到哪個王駕崩或者捨身木結了新的卵果頂多只會生出:「該來準備接新的生意了」這樣冷漠的念頭。

抱怨只是單純擔心如果賽麒受到自己牽連而有個萬一,他在才國可能會惹上大麻煩而已。

若是有人在眼前遭難,自己行有餘力當然要救。對方能出點回饋更好,畢竟他也是要維持生活的。但這種俠義不包括扛起整個國家規模的危難。說到底,他還是覺得麒麟選王的制度實在愚蠢過了頭,顯得可笑了。

麒麟選出君王,之後就由君王治理國家,設若君王虐民失道,麒麟就會患上絕症死去。麒麟死去後,君王也會死,然後蓬山上的捨身木又會結出新的卵果,誕生新的麒麟,如此往復輪迴。

愚蠢。

把王跟麒麟當成許願機一樣,一廂情願仰賴寄託的百姓是愚蠢的;隨隨便便就倒行逆施終至失道的君王是愚蠢的;造出這種規則的上天更是……算了,萬一遭天譴就不好了。

而最愚蠢的,莫過於簡直像是為了成為祭品而出生一樣的麒麟。

簡直到了令人不忍的地步。

「有什麼事?」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向房門口望去。

站在門口的是這次雇用他的人的手下,一個名叫肯恩的奇妙男人。

「準備現銀花了點時間,智沿的界身太刁難人了。」

肯恩說著便走進房間,將袋子裝著的銀錢放到桌上。

「這是約定好進入州都後就付清的金額。然後這個——」另一袋銀錢也被放上桌,「是想請小傢伙繼續護送到揖寧的訂金。」

賽希利安看了看桌上兩口袋子,卻沒有立刻收起。「就當作我好奇吧。明明只有你護衛也足夠了不是嗎?」

他沒忘記兩天前的光景,男人面對成群妖魔仍毫無畏懼的神情,披冑戴甲揮舞雙刀戰鬥的身姿宛若戰神。

「我的確是很強啊。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不能只是作剛氏的工作。」

「喂……」

「而且這裡畢竟是王離開了二十多年的國度,會發生什麼事很難預料。像這次也很不尋常,即使是王位虛懸的國家也很少有這麼大群的妖魔集結出現,還是雇個專門處理妖魔的保鏢比較安心。」

的確是。賽希利安不禁在心中認同,即使像檎昡或者蠱雕這些群聚性的妖魔也沒有和其他種族一同行動的習性。然而前天襲擊州城的妖魔中,光是親眼看到的就有五、六種,大大違背了他從小所學的知識。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有時間,報酬夠豐厚我就幹。」

「小傢伙放心,絕不會虧待你的。」

不知道第幾次告訴自己別將肯恩的稱呼放在心上,他將錢袋收進懷中。「既然收了錢,那就是生意。我們何時出發?」

「等我家主人回來再——」

「肯恩。」

傳來呼喚。

這次是一名白髮蓬鬆的偉岸男子站在門口。

「喔,主人,正說到你呢!對了,小傢伙答應跟我們繼續上路了。」

「等等再說,有貴客。」

從雇主讓開的後方,那日在城門前相遇的黑髮青年靜默站立。

麒麟來這幹嘛?

來道謝?來求償?不管是哪樣都好麻煩啊~

賽希利安不自覺露出一臉不耐,而對方仍是直勾勾地向這裡凝望。

當他開始考慮莫非是要由自己先開口時,黑麒動作了。神獸特有輕盈讓人感覺不到重量似的腳步往前走來,卻沉著得連衣襬的簌簌牽動都顯得鄭重。

賽麒繞過房中的其他兩人,直直走到他身前,然後跪了下去,微微低下頭,黑色的髮從他的後頸往兩旁瀉下。

像泉水流過冷石一樣,清澈中帶有磁性的聲調。

「承天命恭迎主上。」

這句話有如雨前破空的驚雷,賽希利安倏地從椅子上彈起。

「你認錯人了。」喉嚨乾澀得像是哽了把烈日下的沙,但出自口中的聲音卻平穩到自己都難以置信。

又或者他只是沒有餘力去分辨出與平板僵硬的區別。

「我不是才國出身,你認錯人了。」

麒麟抬頭現出的表情讓他再也說不下去。

彷彿被最堅信的那一絲希望背叛。

彷彿正忍受最無法忍受的拋棄。

 

--待續

arrow
arrow

    三更子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