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從建木斷、天帝代,悠悠時光過了一千年,人間現在是楚氏國明君˙ 楚柏渫的治世。

王都付息(舊稱揚靈)郊外一座格局別致但掩不住破殘老舊的院舍,後院外一、二里便是恱山山麓。

穿著銀月白緞袍的女人披著如瀑的長髮,鬆鬆地在腰背上攏成一束,無視歷經歲月的木造雕欄已經數處朽爛搖脫,自在地彷彿坐在深穩山岩上,兩腳在欄杆外、池面上晃晃悠悠。

「遠,好無聊,吹笛子給吾聽。」

欄杆裡面是架高的木板長廊,頂上有木片層疊雜補出的蔭棚,孔孔洞洞透下幾縷陽光,倚著內側廊柱盤坐的清瘦少年瞇細了眼,覺得那幾縷光如垂掛的紗帳折紋,亮晃晃的庭院驀地有些模糊。

「領座這不是拿遠開玩笑嗎?您跨越界限來此,就是來賞這破爛小院還有遠的胡吹笛聲?」

少年身材細瘦,髮至肩下,雖有梳整但毫無束綁,身上衣料潔淨卻粗劣,佈滿染料洗脫的白痕,綻線補接處處,與這老舍破敗之景可說是相置無礙,而最惹眼的是可稱清秀的眉目被斜遮了一半,左眼與額頭用了白布條層層纏繞,剩下的右眼也不見這年紀應有的神采,呼應他滿臉宛若久病的倦色。

「你就算是胡吹也很好聽。」被稱作領座的女子散漫應道,雖是讚美之詞但讓人感受不到真心誠意。「可惜玄妻不在,不然能聽你們倆竹肉相發豈不妙哉?」

忍住不嘆氣。「領座…」

「夠了。跨越界限來此,還要聽人喚吾領座?吾更鬱悶了。」

雖只能看見女子背影,但聽其語氣宛若可以看到浮雲遮日的那一瞬間。

「若您不是身居領座又豈能跨越界限…」

「吾今日不為正事而來──喚吾寒暈。」

「遵命,寒暈君。」

不滿地回過頭來的清冷臉孔,雙眼中當真有肅寒無限。

「……」

少年原本面無表情、嚴陣以待寒暈君的發作,卻不料寒暈君立刻又將視線轉回前方,不再作聲,似是垂首沉思些什麼。

「寒暈君?」

「……」

這異樣的沉默著實在少年意料之外,他扶著背後的廊柱,用稍嫌遲緩的動作小心起身。

也許是聽到身後的動靜,寒暈君語調低低地開口說道:「遠,你這兒就要有貴客來臨了。」

正要向前邁開的步伐聞聲一頓,然後又繼續慢慢徐徐地湊近女子。

「我這兒但凡有什麼貴客要來,都不會是好事。」

「啊,大概吧。」

少年停在欄杆邊,順著寒暈君的視線看向池面。

「…我什麼也看不見。」

「喔,那想必真的不會是好事了,應該吧。」

女子突然探出身子,向下伸長右手,晨露般優美的五指指尖垂懸在池面上半尺,虛撥四弦,如花開瞬間,水池頓時在指下泛出亂紋,迴盪不斷。

「最近左眼會痛嗎?」收回手後,寒暈君重新坐正,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知道寒暈君問及左眼的目的,但遠依然照實回答:「許久不曾痛了。」

「如果痛了,你打算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知所云的問題他只能給個不知所云的回答,「如果是時候到了,我會歡喜地卸下重擔。」

而且是本來就不該由他擔的重擔。

「你說的。」

「是。」

「好,吾記住了。」寒暈君的語氣相當平淡。說完後,她抬頭望天,又閉上雙眼,似乎在傾聽什麼。

「東五里外,兩名,高手,乘牛車;東三里,追兵快馬;東南三里,兩名,呵…王見王。」寒暈君睜開雙眼,興味的光芒直直刺得穿著單薄的遠要在孟冬天裡落下冷汗。「東北一里,也許更近,你的貴客。」

「我…」

「吾就此告辭。」

語方落,兩手在欄杆上一撐,女子乾脆地將身子墜往水池,但接下來池面沒有濺起半點水花,不知從哪次呼吸開始,小院中就只剩孱弱地靠著欄杆的遠了。

 

恱山西峰連接著付京東南郊與東暾,其中某個小山谷通往轄屬楚氏國定州的一個小山邑──砃放。

雖說也算鄰近王都,但那砃放實在是個乏善可陳的小地方,所以這山谷中的官道多半只有砃放的居民來往使用,畢竟連結東暾與昌地的要道比這更理想的所在多有。

兩邊懸崖峭壁夾著不甚平坦的官道,一輛牛車慢悠悠地搖晃著前進,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車夫專注地眺向前方路徑,注意不讓車輪磕上那些半大不小、麻煩的碎石。他似乎相當放鬆,身子自然地跟著車身顛簸搖擺,偶爾不經意地揮揮手上短鞭。

車夫突然皺了眉頭,但隨即又平復如常。後方傳來一陣蹄聲,疾速由遠而近,少說有三、五十匹之數。

等那一大陣仗追到了牛車前頭,並且不由分說形成包圍後,牛車也只能被迫停下。

馬上騎士人人穿戴精良的甲冑,跨下坐騎一色駿秀,配著大來王朝正統的服色,也就是象徵楚氏國的碧色。領頭一人玉冠束髮,暖綠錦袍,銀邊寬帶,擺繡青火,腰間掛著數枚不時琅琅作響的玉珮,個個都是一件難得的上好材質,但都還比不上佩玉的人奪目。

若說五官是刀刻成就,那想必是名匠利器;若說迫人氣勢是天地養成,那也只有龍章鳳姿堪可比喻。而那對星眸也相當燦爛…地有點過火了。

搞不好真會噴火出來。一臉鎮定的車夫心中暗想。

「微臣君襄,來此迎接王上回宮!」

那名顯貴青年朗聲而道。

車夫紋風不動。

牛車的車門紋風不動。

「……」

青年的額角突出青筋。

「王上!您老人家就不要躲了,臣知道您就在這牛車上!」

片刻靜默過去,正當青年考慮直接動手犯上的話,有沒有辦法可以免掉來自號稱名君的某個男人的公報私仇時,牛車車門緩緩推開了。

「阿、阿石,發生什麼事了?」

一名年輕婦人怯怯地下了牛車,惶恐地盯著周遭兵馬,被那肅靜而威的恐怖氣氛嚇得在喉間擠出一個不成聲的悲鳴。

像是被那悲鳴驚得清醒,駕座上的車夫一震,轉向婦人:「夫人,小的也不知道,這些大爺突然就把咱們的車攔下…」

「娘……」

車內傳來一聲軟軟的童音呼喚,然後就見一個渾身裹著毯子的男童骨碌著下車。

「誼兒,不可以出來!」婦人趕緊將男童抱回車上,擋住車門。「各位軍爺,敢問攔車何故?妾身只是攜子往付京醫病,如今正在回程,不知犯了什麼規矩……」

婦人雖然極力壓抑,但聲線仍透出幾許顫抖,說著話時,見為首的君襄一臉無動於衷的肅殺模樣,兩眼漸漸盈滿驚慌的淚水。

無動於衷…不,這付情狀的確讓君襄漸漸動容──嘴角抽搐了一下。

「王上,可以的話微臣也想陪您過過戲癮,為人臣子的總不能淨讓人君掃興這點我也是懂的,但是現在把柄被握在皙手上的是我不是您!請您老人家乖乖隨臣回宮,再兩日遴殿下和暻軍三軍就要從邊境歸來,您不在王都迎接會不會太沒有作老子的樣子了?」

這話說到後半段也很沒作臣子的樣子。

「什…什麼?」婦人彷彿被轟得呆楞,雙眼茫然地喃道。

「我說,不要再裝了。車裡那一位!」君襄凜然地振臂指向婦人身後,隨即聲調僵硬地轉柔,「車裡那位,是瓊刀泉影郤馡,郤女俠吧?」

「啊?……」婦人艱難地擠出詢問聲。

「得罪。」

拈箭搭弓,弦鳴重響。君襄一箭破空直取車門。婦人驀然變色,袍袖一振,竟將這勢比千軍萬馬的一箭輕易拂開。

「唉,你養的好屬下,一天比一天精明大膽了。」

溫潤略顯低沉的聲音帶著笑意,人影再次由車內轉出,哪還有方才三尺童蒙圓滾滾的樣子?素袍夕紗,瓊刀墜腰,步踏飄忽,衣帶撩目。眾人都不禁恍惚片刻,待回過神,才發現一名嬌顏女子已亭亭站到君襄馬前。

一下子便被他人欺到跟前,君襄被這似鬼如霧般的步法驚了一驚,江湖上讚譽「泉影」著實非空穴來風。沒有惦量太久,君襄俐落地翻身下馬,半跪行禮。

「屬下參見郤夫人。方才情非得已,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郤馡只是笑。「君大夫,還請快起,民女不受來朝俸祿,您也不是民女屬下。若是屬下,方才那一箭不會只是見諒可以完了的。」

這番話說得不輕不重,雖然郤馡笑語像是暖日薰風,但那溫婉聲中隱含的威嚴卻寒得滲骨。

這邊郤馡不再管君襄膠著著該不該起身,回頭轉向那名婦人:「作啥幫我擋下那箭?世人都說『鬼成文才皙宰相,神就武料襄將軍』,正想親身見識一下呢。」

那婦人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君襄那箭離弦時附上的勁力可不簡單,他既已料到車上人是瓊刀泉影,下手時留的情份絕對只少不多,要是郤馡狀況平常,就讓她親自一接也無妨,但現下多生的枝節是能避則避。

袍袖掩面,再揭開時,眾人面前出現的是一張肅凝與張放並存的男子臉孔,眉眼間一種慣於凌駕眾人的氣勢悠轉,但那懾人轉眼又被溫和揚起的唇角驅走,此人正是當今楚氏國君,楚柏渫。

看似隨意舒展地甩甩雙臂,一眨眼楚柏渫就恢復了昂藏八尺之身,一身女裝雖顯得有些侷促,但在身份大白的現下,怎樣也不能在臣子面前繼續維持著女貌。

「襄,在這裡被你逮著了,孤也只能當是天意。」說到天意二字時,在旁人沒注意到的情況下與郤馡對上了一眼。「不過孤不能敗得不明不白,你倒說說,從路線到易容,孤哪裡露出了馬腳?」

雖然抑制過了,但君襄還是忍不住笑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稟王上,您並沒有敗給屬下,只是小人難養,放在身邊就更難防。」

楚柏渫聞言一愣,訝異道:「揚邃?」

君襄的笑容越來越不受控制,只要想到這個表面上名君骨子裡任性妄為,老是讓臣子收拾爛攤子的男人也有今天,他就有裸奔到天壇上大喊蒼天有眼的衝動!

「您離宮前,太子在您身上下了『喜鵲橋』。」

說著,喜孜孜地現出飄浮在手上的一隻玉鵲,那玉鵲嘴喙正對著楚柏渫發出閃閃幽光。

「喜鵲橋」此藥是以一種北暾某處山林特有的靈花製成,下在人身上,凡人感官察覺不出絲毫異狀,且水火不落,持續一旬。配合上法寶「喜鵲」,可以追蹤千里之外被下了「喜鵲橋」的人,每隻「喜鵲」只能追蹤成對的靈花藥粉。原本這兩物都是北暾某地的守部持有,但之前楚柏渫與郤馡,這對當今太子的爹娘,帶著兒子逃宮四處遊歷時,挖掘出兒子青出於藍的惹事本領,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對「喜鵲橋」,這次還讓君襄掌管的晏軍立了大功。

所以打從一開始,君襄就對車上之人身份毫無懷疑。

「你教的好兒子。」郤馡瞟了當今來王一眼。

兒子又不是只有孤的!…楚柏渫皮笑肉不笑,「孤承認自掘墳墓。」

「難怪,今天就覺得草包王身上的味道怪怪的。」

一直靜靜在一旁坐著看戲的車夫淡淡開口。

「你有察覺還不說?」楚柏渫轉向車夫笑問,但知他的人沒懷疑笑容之下他正在咬牙切齒的。

「山裡那些狐狸姊姊春天找伴時,身上也都會有奇怪的味道。我哪知道這不是你欲求不滿的表現或者你們夫妻新起的興頭?」

「……」

「這位是?」君襄問道。

那名車夫跳下駕座,整整衣袍,雙袖合攏,「我名磐折,是為砃放守部。」

「原來是磐守大人。」

君襄趕緊回了一揖。心揣著不知道這對夫妻又是怎麼跟守護一方生靈的守部(地祇)搭上關係,還能讓普遍不涉人世的守部助他們逃宮,這次若非有法寶依侍,多半又要讓這昏君無故曠職大半年。

「這位將軍大人身上也有怪味道。」磐折偏頭直盯著君襄,隨意晃了幾下短鞭。

「耶?」

「跟草包身上的味道很像。」

君襄一臉不解,楚柏渫微一沉吟,立刻變色,嚴厲道:「襄,揚邃現在何處?」

郤馡倒吸了一口氣,君襄則楞了一下,隨即會過意來,暗道糟糕,原來自己也被擺了一道,這鬼靈精怪的小太子!

「襄。」

「不必王上交代,臣這就去把太子找回,『找不到人的話就提頭來見』。」君襄話還說著便急忙上馬,心中盤算著要怎樣調配晏軍人馬追人。

卻不料變數突生!

音波襲來,毫無預兆。先是隆隆震耳鼓聲,迫入腦髓,一波波周繞迴盪,眼前景象恍惚間有若地動山搖,人人心脈顫亂,在場的晏軍兵將先後墜馬,各自急提真氣相抗。楚柏渫趕緊大叫道:

「別與鼓聲相抗!心脈散空、氣沉丹田、抱元守一!」

說著奔向郤馡身後,一掌擊其後背,助她導引真氣。

「乾鼓駱要!為何會在此發此極招?!」郤馡急道。

「別說話!專心護元!」楚柏渫沉聲低喝。

郤馡卻還是心焦如焚,難以靜下,「邃兒可能就在左近!」

楚柏渫正待還要開口,一陣清越琴音傳來,不若鼓聲驚天動地,細細裊裊卻能穿透鼓聲,絲絲迴心。弦歌時而高亢,拔卓不群;時而低迴,幽咽獨飲。

「坤弦成振灝!」

 

付息東南郊的林道上,一頭珍奇的蜚廉幼獸輕快地小跑著,鳥頭鹿身,白羽斑毛,四蹄踏著紅紅的虛火,背上載著的小娃兒也不是尋常人物。

髮繫明珠,彩衣錦繡,雖然已經盡量挑了個樸素的款式,但還是改不了那富貴到不平常的質料。小臉上兩隻眼睛又黑又亮,開闔間光彩奪人。雖說小孩幾乎都是惹人憐愛的,但要像這般粉雕玉琢,若沒有一定的養尊處優,也很難到如斯完美。

「我們是去東暾好呢?還是北暾好?東暾沒去過,而且近些,但我有點想念獼守伯伯…吶,小風也想念紋嶺吧?」

蜚廉喉間滾了幾聲像是混著關啾與嘶鳴的細細叫聲,急促高昂,似乎也是相當快樂,得到夥伴的回應,楚揚邃更加開懷,盯著浮在小手上的一隻玉鵲,嘴喙直指他行進的反方向。

一陣山風吹來,楚揚邃面對著氣流,情不自禁地閉上眼,感受此時此刻這種彷彿再無任何事物能拘束自己的舒暢。

蜚廉卻因此風停下。

「小風?」楚揚邃不解地出聲。

蜚廉困惑地交互扒踏前蹄,左右擺著鳥頭,直覺著周遭環境出現了某些異樣,卻又沒有足夠經驗判斷究竟要發生什麼事。

直到周身響徹有如近處落雷般震撼的狂放鼓陣。

只是第一聲鼓響,楚揚邃的身子立刻在蜚廉背上晃了一晃,止不住全身氣血翻騰,即時趴伏在鞍上,才得免落地。他照著父王所教導過的,自氣海中提出真氣來裹護最受動搖的心脈,不想此舉卻一點作用也無,甚至原本在胸口模糊的震麻漸漸擴散到整個後背,轉成清晰而難耐的點點刺痛。

平日貪玩,練個武總是不上心,也不管父王或襄叔叔多次責勸,今天看來是報應不爽了。

心裡悔著,但沒多久也沒那餘裕了,刺痛轉眼便佈及全身,逐漸有如刀割,精緻的五官扭曲,冷汗不住由小臉滴落鞍具上。

「嗚……」左手不自覺地握緊玉鵲,玉製的法寶兀自散發著幽光,隨著鼓聲越發強勁,幽光由嘴喙一點染上整個鳥身。

蜚廉雖然也覺得這鼓聲聽著不舒服,卻沒有其他更大的反應,只能一旁乾焦急。

「小風…跑…離這聲音越遠越好……」

但鼓聲彷若自四方湧來,根本沒有去路,蜚廉憑著直覺選了個方向,立刻就撒開四腿盡全力奔跑起來,速度疾快也相當平穩。

楚揚邃痛苦地癱伏著,時間似乎被無止境地拉長了,不知跑了多久,鼓聲中依稀又加入了別的音色,此時玉鵲所發出的亮光已經堪比一團熊熊烈火,他才注意到手中異狀。

『來這裡。』

一個聲音催促著蜚廉,奇獸沒有片刻遲疑,馬上轉向腦海中那聲音所指示的方向。

模糊中感覺蜚廉好像騰空跨越了什麼,落地後,雖然轟天的鬥樂聲仍在耳側迴盪,全身的刺痛卻已有如日出雪融般消失無蹤,同一瞬間,該是堅比金石的法寶砰地應聲碎裂。

按著仍感到恐怖而麻痺的胸口,茫然地抬起視線環顧四周,看來蜚廉跳進了一戶人家後院,觸目所及的擺置,不是毀壞擱放就是任憑灰敗,就連水池也幾乎是一塘淤死…而那好像光踩步就能踏出一個洞的破舊木廊上坐著一個獨眼少年。

「來這裡。」

「……」等回過神來時,楚揚邃發現自己已經照著對方所說的,自奇獸背上下地走向木廊。

「就這裡坐著,真氣別往心脈去,會有些難受,但就隨它去吧,這些聲音也只對有練氣的人有影響。」

「你是誰?」坐下後,他對著面前人問道。

「我叫遠。」

對方很乾脆地就給了答案。

「我叫…」

沒預警又是一陣更劇烈的鼓鳴刮過,楚揚邃不由呼吸一窒。

「靜心。你就當作春雷擾眠,沒事的。」

哪那麼容易啊?楚揚邃本想出言反駁遠那未免輕鬆過頭的勸慰,但又不願在人前示弱,只好依言行事,勉力靜下心緒,閉眼冥想。

結果不出半刻,因為情緒平緩兼之閉上雙眼,聽覺便更加敏銳,原本飄忽的琴聲越發突顯,穿過隆隆鼓聲漸漸牽引著心中所有念念轉轉,不知不覺中,小小的身子竟跟著樂句搖晃。楚揚邃本能感到如此下去不妙,勉強自琴韻中自拔,但心緒一躁,鼓聲的影響便隨之增強。

「…你習武時日未長,心不隨境的功夫還不夠,乾鼓坤弦又是何等人物?不過最壞還是我能力太低,所築界壁不堪再多抵抗。」

淡淡地說完這番話,遠緩緩起身,轉進屋內,抱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琵琶出來,再次落坐。

「錚──」

隨意地撥了一條空弦,音量完全無法與崩鼓濤琴相比,可身在小院之中卻覺鼓聲琴聲都倏地遠去。

高一聲、低一聲,時挑時撥,或按或揉,琵琶聲並未奏出什麼曲子,單單只是發出聲響,不知為何他卻除了癡癡望著遠抱著的琵琶外,什麼都不曾去想。如此又過半刻,一滴汗水落弦入品,琵琶音色一滯,原本呆瞪著雙眼的揚邃才大夢初醒。

「你──」

遠的臉色本就不好看,如今蒼白的雙頰浮現虛火,病氣更深三分。

「抱歉,界壁要被破了。」

「鼓聲……?」

不知何時開始,模糊但依舊威魄十足的鼓聲竟然從感官上完全消失,徒留琴聲流轉。琴聲也變得極為細微,彷彿苦苦壓抑,蓄釀著什麼就要爆發。即便如此,不存在的鼓聲仍在碾壓著一切,楚揚邃終於不禁發出哀嚎,顱內不斷一緊一重,強烈的暈眩排山倒海而來,視野內一片亮白。

所以他不見遠的左眼處自白布下迸發出強光,右眼堅定地盯著東南方外的虛空,雙手仍抱著琵琶越彈越快。

那是突如其來的意象,遠看見立在山林幾里外,當世的兩位奇音王者。

左側的黑衫男子,髮絲黑中帶灰,面容勾勒有勁,氣息孤冷而威,他細細撫摸著浮架在身前的朱紅大鼓鼓面,掌面隱含勁力,發出極輕微卻清晰的搔刮聲,讓人有種鼓面上的毛細孔都還在呼吸的錯覺。

右側的抱琴青年,身著芋紫長袍,同色的高冠束著罕見的銅金長髮,飛散風中。他一手托琴,一手拈指疾速地搖弦,出聲雖輕渺,看來卻頗為吃力,然而相較鼓者必得之勢,仍是一臉淡定。

「坤弦敗象已現……」

正暗自心道,黑衫男子突地一眼狠狠瞪來,遠心下一驚,意象中斷!

「怎可能…」竟能察覺蟾眼的窺視?

風停。

「不好。」

遠咬牙定了定心神,一指伸向楚揚邃,虛畫數筆,解了鼓眩,道:「真正的極招要來了,專心聽我弦音。」

左手五指揉按換把,飛快認品;右手五指如蝶翅翩翩弦上,當懷輪轉。正是一首《憌江祭》大曲備下!

摧心拉肺的鼓聲再次彌天襲來,琴聲也理所當然如怒濤排天般起之對抗。之前的左眼異光早已消滅,這時又微微亮起,遠身子驀地一晃,白布布緣緩緩淌下幾痕殷紅。

「你流血了!」楚揚邃驚叫。

「專心。」遠淡聲示警,懷中琵琶鳴響催至極致,《憌江祭》翻至夏雨暴流,奔騰而肆,小院方圓二里,琴鼓盡被沖刷。

「咳……」

嚥下胸口不適,曲音一個急轉,宛如崖跌瀑碎、狂亂嘈切,濺起水珠卻顆顆分明,此起彼落,復歸江面──

直至曲終,天地無聲。

「乓!」

再抱不住懷中琵琶,遠虛軟一歪,堪堪被楚揚邃扶住上身。

「你、你還好吧?」

「沒事。」遠撐起身子重新坐正,「我本來便不能怎樣,你呢?」

幾滴血珠正好滴到廊上,楚揚邃哪會信他,伸手一抓遠的手腕,想靠著也才剛摸索起步的把脈之道,替遠診療。

「這…?!」大驚抬頭,並非脈象雜亂難判,而是此人內裡空蕩,毫無修練且虛病纏綿,卻能力抗剛剛那恐怖的鼓聲琴聲不受絲毫內傷。

「我說過了,那些聲音只對練氣的人有影響。」遠輕輕掙回手腕,「你所受內傷才是不輕,若不好好將息,落下病根,往後想要有好境界就難了。」

接著對仍在院中的蜚廉發話:「直接送回付京,要玩樂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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