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影在光源只有一盞油燈的山洞中忙碌翻找著,映於粗糙岩壁上的剪影大幅晃動,有如被逼入絕境的獸劇烈地在作掙扎。
這裡本就是為了發生萬一的事態時所準備的避難站,是位於溪谷岸邊山壁上的一個天然山洞。
角落裡堆列幾罈可以使身子暖和、受傷時也可以用來消毒傷口的烈酒;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乾糧、肉乾細細收藏在蠟封的木箱裡,其他還有一些像是衣物、毛毯、打火石、藥物甚至是箭矢之類的東西——當初建立這個無人據點的立意雖佳,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又無人管理,裡頭的擺置已經越來越雜亂。
恐怕要流離失所一陣子了,得做好旅行的準備。人影一邊找尋需要的東西,一邊思考著,接下來該到哪裡好?要去投靠同屬「嗜血」的其他成員嗎?還是就先隱身幕後,蟄伏等待再起的機會?
「還是有賽凡提斯料不到的事情嘛,可真令人安心不少。不是嗎?」
說話聲突兀地傳來,空洞的岩壁間殘音迴響,敲擊在亞雷猛然緊縮的心臟上!——
大強盜以他最快的速度,取箭、轉身、搭弓,一氣呵成……!
「啪!」
斷開的弓弦應聲擦過臉頰,留下血痕,耳膜上還有殘餘的震鳴。
洞口處站著另一個挽弓的人影,因為在油燈的照亮範圍之外,使他黑漆漆地宛如一抹不真實的影子。亞雷艱難地轉動脖子,瞥向釘在一旁岩壁上,剛剛射斷他弓弦的物品,就著微弱的光線,慢慢看清楚鋼鏃上雕刻的圖騰,他的雙眼隨即充滿懼意地撐大、轉回看向洞口處的人影。
「不、不可能、……」
「什麼話?那個能瞬間將人移動到五公里內某處的魔導具,不就是我賣給你的嗎?如果說我有追蹤這個魔法的方法,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吧?」
「你、你……!」亞雷氣息困難地結巴著,最後說出口的也只是一句沒有個性的指責:
「你應該已經死了!!!」
「喔?豈有非死不可的道理?」
人影慢慢走進洞裡,走進昏黃微弱的光圈中。披散在背後的是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金髮,頭上一對尖長有如兵刃的雙角,以及浸透了不祥般的血紅瞳眸。
亞雷曾經不只一次想過,眼前這人的形象與事跡,活脫脫就是從繪本裡走出來的魔鬼。
不過——
「你……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們!」
「什麼?……喔,我懂你的意思了,確實是騙了大家沒錯呢。不過,這應該只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比起你曾經試圖殺害我的事實。」
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相當粗重。
「不、不是我……!」亞雷慌亂辯解的聲音甚至走了調。
「就是你。別的我不敢說,至少你的弓法我不會認不出來。你總共射了三箭,嗯,如果有射太偏的那我可能就沒算到…總之,在我被四個人圍攻的時候,你從遠處對我偷襲,兩箭我躲過了,剩下一箭穿透我左邊的肩膀——傷口還在,想看嗎?」
說完,似乎是被大強盜的表情與反應給娛樂了一般,那人發出一串愉悅的笑聲,在這笑聲的回音之中,亞雷的臉色逐漸刷白,對於自己最終的厄運已經揭幕,直到這時他才開始有了實感。
「都、都是你的錯!」再也不堪恐懼的壓迫,亞雷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既然已經締結了盟約,為什麼還隱瞞神器的存在!先背叛的明明是你那一方!」
「神器?」
「別再裝傻了!你進到聖陵將骨匣盜出後來還能活得好好的、沒有遭到詛咒!沒有十二神器護身有可能嗎?!」
「………」
那人沉默著沒有反駁,再次開口時,說出的卻是不完全相關的話語:
「原來如此,早在請託我把骨匣盜出時,你們就想殺我了。」
「唔!……」
「敘舊就到這為止吧。」
那人瞄準亞雷慢慢張滿弓,但卻沒有在弓弝搭上箭。
「本來,你的性命就先寄放在你那兒一陣子也無所謂。不巧的是,我家的軍師大人現在就很需要你脖子上的那個東西,我只好偶爾勤勞一下,提前來拿了。」
聽到「軍師」兩字時,亞雷的情緒起了恐懼以外的反應,當然,也有可能純粹是對恐懼已經麻痺了的關係。他感到僵硬的肌肉正逐漸恢復力量,肺部的運動也開始回到理想的狀態。
「『血網的凱里』嗎?……哼…敗在那男人的謀略之下,亞述也不算冤枉了。」
「……回答我一個問題。老實回答的話,也是可以直接給你個痛快——我對付背叛者的手段,你應該多少聽過幾個才對。」
豈止聽過!……想起過往的記憶,大強盜也不免一陣悚然。
他曾目睹過一次行刑,眼前這人將要處決的叛徒四肢卸下關節,讓他在完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眼睜睜看著極薄的鋒刃慢慢、慢慢地被推進自己的胸膛,當時被處刑的人瘋狂地慘嚎求饒,這個魔鬼卻還能在恐怖的嚎叫聲中平靜且清晰地敘述著:
『一公分、兩公分…嗯,好像有個薄膜…下面這個應該就是肋骨…還有肺………碰到心臟了,真猛烈的跳動……』
………
亞雷最是明白不過,跟魔鬼求饒是沒有用的!除非他自己改變心意,否則他下定決心剷除的背叛者無一不是受到最可怕的對待!
「還有什麼要問的?……想知道主謀者嗎?」亞雷認命似地,吐出頹喪的氣息。
「那根本用不著問。——回答我,襲擊娜格羅米的也是你們嗎?」
「娜格羅米?」
聽到意料外的名字,亞雷不禁又複述了一次,然後彷彿自言自語般,降低說話的音量。
「這麼說來,好像有聽說……」
「聽說什麼?……、嘖!」
就在那人不耐煩地催促時,亞雷突然揮手發難!數枝由機括發射出的袖箭噴濺一般朝那人席面而去,脅迫者反被迫大動作地跳開原地避過暗器!
眨眼之瞬,亞雷飛快拿出剛好過了冷卻時間的魔導具,一直拖延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手上的魔導具隨意念發出一陣光芒,眼看著魔法就要成功啟動,一陣勁風掃過身側!……
——好快!
右手斷了。
在感知到「痛覺」、「失去」之前,視覺超前捕捉到的景象,是右手從腕部以下飛離自己的身體。
本來是「亞雷的右手」的東西,連著魔導具一起飛出去,然後「啪」的一聲跌落到地面。
濃稠的鮮血滴啦滴啦地流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亞雷發出了簡直不能分辨出是人的慘叫聲。
那個慘叫聲完全蓋過相對輕微的放弦聲。
「錚、」
這一聲,「亞雷的左手」曳灑出血霧飛到空中,呼吸有著鐵鏽的甜味。
「錚、」
再一聲,「亞雷的右腳」像棒子一樣地倒下,「亞雷的身體」抽搐著,失去平衡倒地。
「錚、」
「喀呃……」
最後一聲,「亞雷的聲帶」得到恆久的休息,慘叫聲嘎然而止。寂靜重新降臨在這個山洞。
「嗤!……」
彷彿看了街頭藝人最逗趣的表演,所以按捺不了笑意,那人從喉頭滾出低沉的笑音,止不住地一直笑著,一邊重新走進油燈的光圈裡。一道血跡從他的額際經過眼角,漫到下頦。
毫不在乎地走近躺在地上的,曾經是名叫做亞雷的人類的屍體。
踩在血泊上的步伐像是在跳舞般,足尖輕挑,將地上的殘肢踢得老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在笑著,一頭金髮瘋狂地搖動,鮮紅的雙眼裡卻沒有瘋狂的色彩。
必須清醒才行,不清醒的話就不會感到痛苦,而人如果不懂痛苦又要如何理解悅樂?
「我作到了喔,娜格羅米姊姊…哈哈哈、誇獎我吧!………」
左側的腰背處在發出光芒。
隔著衣物發出警示般的光芒。
那是詛咒。
是這個瘋狂世界的詛咒。
於是被詛咒的人自然而然也會詛咒著世界。
那人長著手用力按壓住發光的部位,彷彿很痛苦般地喘息著。
「可惡!……偏偏在這個時候!………」
※
溪谷下游的岸邊,一個穿著法袍,在冰冷微霧中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女人,悽慘落魄地走著。
——被完完全全擺了一道!
如果還有氣力的話,是很想咒罵個幾句,咒罵的對象當然是敵人的軍師!
亞述回想起在上游的那場戰鬥。
當克瓦希爾的弓兵隊冒出頭來襲擊時,亞述得意得幾乎要在戰場上笑出來。雖然對方佔了高處的地利與遠程攻擊的優勢,不過己方的魔法師以魔法彈擊碎岩盤,也讓敵人折了不少弓手,葬身在崩塌的落石中。
亞述與她的部隊沉醉於一面倒的勝勢中,渾然不覺自己正被對方牽引著往下游去。對方帶兵的將領也不是簡單人物,將隊伍隱藏與攻擊的時機抓得剛剛好,用最小的損失造成亞述等人最大的困擾,所以在經過一個支流時,完全沒有心神去注意到那裡的流量比平時少了許多。
突然之間,洪水就來了。
猛然的水流從隊伍後方急速追上,沖散了人群,也將不明所以的驚叫聲一同沖往下游!
女法師在開戰前所不知道的是,雷凱爾他們一早就將沙袋堆在支流中間,用張開的網子固定著,使溪水幾乎到達滿漲的狀態。等到盜賊團經過匯流點後,弓兵隊一口氣向後方更高處撤退,由雷凱爾發揮他那神乎其技的弓法,再加上元素精靈的襄助,從極限的距離,一箭射斷綁在主流岸邊維繫住網子的麻繩,引發一場小規模的人造洪水。
雖說是小規模的,那也不過是跟其他造成更大災害的大洪水相比,所得到的評語罷了。亞述所率領的兵馬,在不敵大自然的威力與某人的壞心眼之情況下,幾乎全數滅頂,就連亞述自己也是犧牲了重逾性命的紅寶法杖,做出超時的避水結界才得以身免……
「不准動!」
嬌叱聲從對岸傳來,亞述反應有些遲緩地透過微霧看過去。
一身藍染刺繡衣裙,身材嬌小玲瓏的獸族少女,氣勢凜然地彎弓瞄準這裡。這名少女正是克瓦希爾另一名弓兵隊隊長,米莎烏。
劫後餘生的盜賊團法師,落單的傭兵少女,會在此相遇,可以說是命運帶了點惡意的作弄。
若按照軍師賽凡提斯的指示,米莎烏現在人不應該還在此處。
這次戰役中,米莎烏在放出假信號後,主要的任務就是確保溪谷此岸高地的通路,同時等待艾里歐斯標示出對方首領所在地,與雷凱爾隊會合,突襲山壁內側的盜賊軍。
在隊伍要前往突襲點時,米莎烏卻突然交待部下自己要留下來,以防還有上游的殘兵截斷退路。
這只是藉口而已。
反正就算跟去也只能作後援接應的工作,自己總是處於被保護的一方——在此役接近落幕的時刻,獸族的少女傭兵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排解的沮喪與自厭,於是便十分違背她本性地任性了一把。
也因此正好撞見剛上岸的亞述。
亞述懶洋洋地打量對岸的敵人,並不是她馬上忘了教訓再次輕敵,純粹是因為身心都已太過疲累所呈現出一種必然的遲鈍。
而且下游的兩岸距離遠比上游寬闊,狼狽中勉強爬上的岸邊剛好與米莎烏所在的不同側,真可說是非常運氣。身上也還留有些許殘存的法力,只逃不打的話,應該是脫得了身。
不過逃跑之前,有件事想弄清楚。
亞述向對岸發話道:
「小姑娘,妳也是那個克瓦希爾的士兵嗎?是的話,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吧,幫你們出主意打仗的人叫什麼名字?」
「知道了又如何?」米莎烏戒慎地反問回去。
「很想多瞭解一下啊。」女法師刻意搔首弄姿了一下。
「哼,那就不必了,軍師大人雖然還是單身,但是像妳這種女人不會適合他的!」
亞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果然是個男人啊,這才有意思不是嗎?……唉,不說就算了,只要有了追尋的目標,明天就會有意義啊。」
話聲落下,女法師腳下突然現出一個魔法陣,在離弦的箭矢抵達之前,眩目的光芒乍明又滅,對岸已不見人影。
「被她逃了……」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一箭落空,心情不只加了十倍的鬱悶。
不過這次米莎烏沒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太久——
「是誰!」
察覺到後面的氣息,少女凌厲地轉身,清脆的聲音喝問。
「米莎烏……」
微弱的回應從樹叢後方傳來,然而那是米莎烏認識的人的聲音。
「指揮官?」
小跑步過去,撥開幾乎快比她高的灌木叢,腳尖似乎有踢到什麼的觸感,米莎烏低頭一看,是一雙穿著軍靴的男人的腳。再次抬高視線,就看到金髮的妖族年輕人躺倒在樹根的景象。
「指揮官!受傷了嗎?」
米莎烏注意到賽希利安用手壓著腰後的動作,趕緊靠上去用兩手支起他的身子。
「多多少少………」有氣無力地回答。
微霧中還能見到賽希利安頭臉上的血跡,但是稍微瞥過腰部,卻沒有任何外傷。
會是挫傷或骨折嗎?「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叫人下來幫忙!」
「不用,沒事……」
留下來。賽希利安沒有這樣說,但是他的手卻緊緊抓住米莎烏的裙擺。
「休息一下就好了。」雖然被瀏海蓋住表情,但那聲音宛如在笑。
「哪有那種休息一下就會好的傷啊?」
「真的。」
「騙人。」米莎烏鼓起臉,不過還是在賽希利安身邊坐下,將傷患的頭抱到自己膝上。
「指揮官就是那種巫導師說過的,出個門買煙都要扯謊的男人,我可是知道的。」
這裡米莎烏所說的巫導師並非在雷霆之城的亞倫,而是成長過程中曾追隨過的獸族前巫導師。
「你們巫導師才騙人,她又沒看過我。如果有機會看到我,她一定會說:『多麼品行優良的好青年啊,可惜怎麼不是生在獸族呢?』」
「笨蛋指揮官,欺騙自己才是真正不好的行為。」
「嗯……」
「很痛嗎?」
「……不會,快好了。」
「讓我看一下吧?治療的法術我也會一些。」
賽希利安沒有回答,但是肢體語言也沒有表達出允許的意思。
一時之間無計可施,抬頭望望頭頂上濃密的樹蔭,已經幾乎沒有任何光線灑下,夜晚的樹海會更具危險性,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部下們才會找來?
正張望著,米莎烏突然注意到指揮官的身邊有一團用布包著的東西。
感覺很不好的東西,而且這麼意識到後,好像還聞到一股血臭味。
「那是什麼?」
沒有問米莎烏指的是什麼,賽希利安閉著眼睛直接回答:「是給賽凡提斯的禮物喔。」
「給軍師大人的?」
「嗯,有了這個,月牙之里的功勳榜上,會添上克瓦希爾一筆。」
一定會很高興吧。賽希利安有如嘆息般地輕語。
「嗯,會很高興唷。」獸族少女的聽力非常靈敏。米莎烏微笑著,抬手撫過賽希利安的頭頂,一下一下安慰的舉動,像是要讓這個年輕的妖族安心。
她知道指揮官事實上已經快陷入昏迷,只是警戒心還不允許身體得到休息。
「如果指揮官帶著這個禮物回去給軍師大人的話,軍師大人一定會很高興的,不會再生指揮官的氣。」
賽希利安貼著米莎烏的衣物,發出只有氣音的笑聲,「什麼嘛,連米莎烏都知道賽凡提斯生氣了。」
「因為你是笨蛋指揮官啊。」
「是啊……」
黑暗中,遂只剩下淙淙的溪水聲,與指揮官漸趨平穩的呼息陪伴獸族的少女。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