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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收拾過戰場後,對於大部分的克瓦希爾士兵與傭兵,今天一天的勞累已經結束。
整個營地只剩下篝火、夜巡士兵手上的火把,還有指揮官的帳篷裡透出光亮。
「軍師,你先去休息吧。」
雷凱爾這樣對賽凡提斯說道。
這次出征,從跟四族聯軍接頭的各種政治事務、戰略的策劃、內政相應的支援到出兵的實務,統統都得由賽凡提斯一手包辦,幾乎沒有可以睡覺的時間。幸好軍務還有伊迪倫與雷凱爾這些沙場老將(並非指年紀)可以處理,但除此之外的領域,兩位傭兵就是有心也幫不上忙。
在付出幾乎超過負荷的努力後,終於迎來勝利,理所當然該欣喜若狂的時刻,卻籠罩上一層陰影。
理由是現在正躺在軍用床上的人。
克瓦希爾現在的城主,也就是賽凡提斯等人的主君。
「你要不要看下你現在的臉色?比指揮官還差啊!趕快去休息,指揮官就交給我。」
見賽凡提斯只會默不作聲地搖頭,雷凱爾再次催促著。
不只是臉色,賽凡提斯凍傷的右手現在正用溫溼的毛巾包著,這是不顧米莎烏的勸阻,試圖強硬揭起賽希利安衣物的下場。
『我本來也想察看指揮官的傷處,但是一碰他身上就燙到無法下手。』
事實上並不是高溫造成的熱燙,而是極低溫的刺激下造成的錯覺,這點賽凡提斯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證實了。
賽希利安的腰間附近,相當違背自然地結著冰霜,連同布料也一起凍住了,然而身體其他部份的溫度卻很正常。也嘗試過用短棍之類的物品去挑開,結果那些冰霜活物似地茂盛增生,將觸及的物品通通包覆起來,但只要移開,冰晶便在空氣中逐漸融化。
彷彿有意識地在阻止人觸碰。
應該是魔法。
雷凱爾神色凝重地下了判斷,難辦的是,他能感覺得到元素精靈直接的脈動,可那術式卻又不全然是獸族的元素精靈魔法,雷凱爾本身亦非專精魔法的人才,遇到不明的現況也只能束手無策。
「果然還是應該等招募到法師、整備好法師隊再出征的嗎……」
理智上知道這種自責無濟於事,但是看著賽希利安遲遲不張開的雙眼,懊惱還是不受控制地掠過賽凡提斯心中。
除了主上的身體以外,也有許多事情讓賽凡提斯煩惱,同時進行過多的思考,腦袋內側熱到讓他明明感到很疲憊,卻又不合理地非常亢奮。
主上帶回來的那個首級,經過俘虜的指認後,確定是大強盜亞雷本人無誤。清點戰場上的屍首時,還曾一度以為讓他逃掉了。
意外落崖的指揮官擊殺了意外不在戰場上的盜賊首領。這樣的「巧合」,看在賽凡提斯眼裡,不自然得就像是已經用紅筆標上「有問題」的報告書一樣。
還有後來比米莎烏的部下更早找到兩人的黃金義賊,在自告奮勇下崖找人前,留下的話語也很耐人尋味。
『我覺得那傢伙沒這麼簡單就死…再說了,那種人也不值得如此擔憂。』
……疑雲重重啊。
不,可供推理的材料還太少,現在應避免進行太過深入的思考。一邊這樣想著,賽凡提斯的神情卻更暗下一分。
「軍師,」雷凱爾突然喚道,「指揮官身上的冰好像退了。」
聞言,賽凡提斯立刻湊到床邊,果見賽希利安腰間的薄霜都已消融,二話不說,在雷凱爾來得及阻止之前就將手伸過去,就在快碰到的時候,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唉呀唉呀,好危險,軍師大人你想對不省人事的人家作什麼?」
還是很虛弱的聲音。
還是那道欠扁的聲音。
賽凡提斯直接就俯下身的姿勢側過臉看向床頭。
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雙就算半睜著也不掩其中促狹光芒的紅色眼眸。
面無表情地在想,下一步要激動地撲上去,還是找個東西往那顆越看越可惡的頭上拍下去。
……算了,主上的頭上也有傷。
「呃?賽凡提斯?」
面對定格有些久的軍師,賽希利安稍微不安地呼喚道。
「主上。」
「呃、是?我在……」倒吸一口氣。
眼前是他的軍師的臉。
一張平常總是沒有表情的臉。
……這種嘴角朝兩邊各自上揚的表情聽說被定義叫微笑。
微笑的表情出現在賽凡提斯的臉上。
好恐怖。
賽希利安突然覺得好恐怖。
「賽凡提斯,你想幹嘛?……不對!你想幹嘛之前先聽我解釋!」
賽凡提斯臉上的表情還是沒有收回去,不是他的幻覺,鬼真的存在。
像鬼一樣的賽凡提斯朝他的臉伸手過來——
「哇哇哇!住手!你不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傷患!我還動不了、這不公平…雷凱爾救我………咦?」
胸口的重量壓迫到呼吸,賽希利安縮進下巴往下一看。
賽凡提斯以一手掐著賽希利安臉頰的姿勢,趴在賽希利安身上一動也不動。
「欸?!」睡著了?不會吧!
「咪?」
雷凱爾對於指揮官醒來後整個發展,從頭到尾都只有傻眼看著的份。
這時,帳篷的門被掀開。
「雷凱爾,艾烈特說下半夜他幫你輪守就好了……嗯?這是……!」
賽希利安遲緩地轉頭看向門的方向。
「………」
如果說,賽希利安有絕對不想讓他看到這幕的人的話,伊迪倫肯定可以算上一個。
這個伊迪倫的單眼現在就放出相當興奮的光芒,鎖定賽希利安和睡著的賽凡提斯。
還用讚嘆的語氣說著:
「喔喔喔、這真是!這真是!……這、真、是——」
「絕對不是。」賽希力安用他所能擺出最冰冷的眼神瞪向獨眼的精靈。
「不不,是我不對。不好意思,打擾了。」
「打擾你妹——!」
「伊迪倫有妹妹嗎?」
這已經不是裝傻的程度了,某位虎斑弓手的臉上分明寫著「好有趣啊」。
「伊迪倫的妹妹,感覺會是女酒豪吧?用能擊敗一票男人的海量稱霸酒吧之類的。」
「有那種女人嗎?」賽希利安竟然被繞走了。
「有喔,而且身高剛好160公分而已。」
「哈啊?」完全聽不懂!
「……別鬧了,你們快把賽凡提斯搬走。」
「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次無視賽希利安又快噴火的是雷凱爾。
「之前怎麼叫他去睡都不聽,現在好不容易睡著了,萬一在搬動的時候吵醒他怎麼辦?指揮官你忍心吵醒因為過度勞累,這樣昏迷在你身上的軍師嗎?!」
明明就是強詞奪理,但良心還真的刺痛了一下。
「……不,我個人的看法是,我們剛剛吵鬧成這樣,賽凡提斯都沒反應了……」
伊迪倫立刻接道:「那一定是在指揮官身邊,覺得很安心的緣故。」
「喂……我說,這種玩笑就適可而止吧。」
感覺很不舒服。賽希利安又補了一句。
「也是,趴著睡感覺不是很舒服。」伊迪倫點頭贊同。
重點好像奇妙地偏移了。
……等到兩名傭兵吹熄燈火,離開帳篷後,床上是一個賽希利安,跟一個外衣和長靴由他人幫忙脫下了的賽凡提斯。
「……這兩個混帳!」
賽希利安在心裡咒罵著,雙手則代替溫毛巾包覆著某人被凍傷的右手。
「腫成這樣,到底是硬撐多久……」
幸好沒有很嚴重,等回城後一定要記得拿姬特製的藥膏給這個可憐的傢伙……
……啊啊,世界上最聰明的,可憐的傢伙。
這樣想著,賽希利安再次進入夢鄉。
※
回到克瓦希爾後,也沒能馬上休息,戰鬥雖然結束了,要處理的事情卻還有一籮筐。
首先要將討伐的成果結算出來,上報月牙之里。
還要哀辦死者的葬禮。
然後舉行勝利的慶功。
慶功宴的晚上,特地開放城鎮中心的大廳給軍隊,準備了豐富的餐點以及大量的醇酒,讓兵士與將領一同盡歡。
「啊!這上面寫什麼東西?初階妖族?!我才不要把這個擺在我的位子上!」
看起來就像是頒給剛能上學的小孩子嘛!
賽希利安高聲抱怨道。
「我也很困擾,」
冷不防,軍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敵人的水平有點低,所以得到的功勳不多。但是我的主上卻又這麼弱,第一次出陣就讓人扛著回來。」
抬手擦拭並不存在的汗水,「一定要用這種說法嗎?……就不能說我跟敵方首領大戰一場,風光地拿著對方的腦袋回來嗎?」
「由四個人一起抬著的擔架的確是很風光呢。」
「………」
又來了。賽希利安在心底呻吟著。
打從那天之後,賽凡提斯面無表情的毒舌,好像有變得比以往更加鋒利並且頻繁的趨勢。
不過也很明白,在自己下落不明的那段時間對方有多擔心,當時未多加考慮就採取的作法,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會讓眼前這人有多自責………
算了,你平安回來比什麼都重要。
夾雜著嘆息的這句輕語,讓賽希利安難得地體會到無地自容的感覺。
如果沒有後面這一句的話——
「既然是慶功宴,主上就盡情享受吧……後天再把檢討書交給我,內容大約一萬字就好。」
「幹、——什麼現在就跟我說啊……不,我絕對沒有不滿,一萬字而已,感謝貴官高抬貴手!啊哈哈哈,喝酒、喝酒。嗚……」
大廳的另一個角落,傭兵們窩在臨時搭起的吧台邊喝酒聊天。用背部把後方漸漸喧囂起來的氣氛隔開,其他士兵也很識相地沒來打擾長官們。
「伊迪倫少了一隻眼睛,戰鬥時不會很不方便嗎?」
米莎烏用兩手拿著比她的臉還大的啤酒杯,表情天真地向那名年紀與閱歷都遠在她之上的同僚詢問。
「當然不會。」獨眼的精靈露出豪氣的微笑,「戰鬥時,我從來都是輕鬆寫意解決掉敵人的!」
「咦?~但是,像這樣,右邊的視野不是會被影響嗎?」米莎烏試著用一隻手遮住右眼。
完全沒影響。伊迪倫這麼回答時,一旁桑朵靠了過來,用擔憂的神情望向這邊。
「對這傢伙唯一有影響的地方,只有到酒吧搭訕女孩子時,多了不錯的切入話題而已。我說伊迪倫大人,對你懷著多餘好奇心的女孩子,有上百個我都不介意,但是你休想染指我的米莎烏。」
「喂,什麼時候變你的了?」
雷凱爾也出聲了。
「米莎烏可是前巫導師親手教導出來,真真正正的獸族淑女,你們這些心懷不軌的異族男人,給我離遠一點!」
說著,以保護者自居地擋在個子嬌小的米莎烏前面。
「太狡猾了吧!雷凱爾。」
「我要看不下去了……」
「少用你們的居心去度量其他人!」
……就算是在和平的場所,不同層次的戰爭也還是進行著。
「說起來,整個大陸,有些武名的獨眼戰士也不單我一個啊,你們太大驚小怪了。」
「還有誰也是嗎?」米莎烏繼續追問。
「嗯……」呷了一口啤酒,伊迪倫搜索著記憶,「像是夜族的傭兵安˙貝雅,和死亡女神傭兵團的獨眼龍團長,他們還是弓箭手呢!還有最近我去冒險時聽人說起,有個來歷不明的厲害槍兵,也是半邊臉都用繃帶包住,名字很怪,記得…叫做夜凌˙梵的樣子。」
「啊,後面這個傳聞我也有聽過,聽說那名槍兵還是個美男子。」
桑朵說完,目光瞥了一下米莎烏。
可惜獸族少女似乎並不是那種對異性相貌特別有興趣的類型,她只是提出她的疑惑:
「獨眼的弓手?只剩下單眼的話不是會失去距離感嗎?」
「誰知道呢?只是有這樣的傳聞,說獨眼龍塞西爾隔著護城河就把城鎮中心的吊鐘射墜。傳言都是很誇張的,大多數人也不會去管它是真是假。」
「不是女團長啊?」雷凱爾奇怪地問道。
「不是,團名叫做死亡女神,是因為旗幟上繡的是個女神頭像。話又說回來,好像也沒聽說過這個神祇。」
雖然是慶功的宴會場合,但只要拿起酒杯就會開始交換情報似乎是改不了的職業病?
「米莎烏救命……」
一股好像被拋棄了的男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眾人一齊從吧台上轉過頭。
那個被拋棄了的男人長得跟他們指揮官還真像。
而且看起來喝了不少酒。
米莎烏關懷地問道:「指揮官,你怎麼了?」
「賽凡提斯又要我交檢討書了……他根本就還在生氣。」
「呵…那也沒辦法啊,就忍耐一下吧。」
「……我頭好暈,傷口好像又痛了。」
「真的嗎?我看看!」
依言,賽希利安一臉委屈地低下身把那顆披著金髮,還有一對長角的頭蹭到米莎烏身前。
其他的男人們看到這一幕。
「無恥。」
「下流。」
「比伊迪倫大人用獨眼跟冒險故事泡妞還不要臉。」
「喂!」
伊迪倫沒好氣地白了桑朵一眼,又轉向米莎烏,語重心長地說道:「妳可要多注意了,這個掛名我們指揮官的男人,雖然一臉飽受委屈的模樣,但實際上是他對我們軍師始亂終棄!」
「咦?!」
米莎烏當然不是相信了伊迪倫所說的話,只是話語的內容對她而言實在太過難以想像。
「呃……請問一下,為什麼會有這個話題?」
賽希利安笑得一臉殺氣地質問伊迪倫。
「嗯嗯,我可是看到了喔。雷凱爾也看到了,對不對?」
雷凱爾心領神會地用力點頭。
「啊、那個,那個那個……」
霎時領悟了伊迪倫意思的賽希利安,張開了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軍師還很難過地撲上去想要挽回指揮官呢!」
「………」
大概是在酒精的催化之下,賽希利安腦中的迴路某處突然地扭曲了。
「不,你誤會了,那時候是這樣的。賽凡提斯撲上來對我說:『醒醒啊!主上!我們不是說好了,這次出征凱旋後,就要到月牙之里結婚的嗎?你還要在妖王面前對我說一萬次”我願意”啊!我們不是這樣約定了嗎?』
我就跟他說:『啊,我不行了,而且妖王不會替我們這種無名小卒證婚的。賽凡提斯你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幸福……』」
…………
靜默兩秒後,驚人的笑聲爆出。
「哈哈哈!靠!那還真是我誤會了!對不起啊?」
「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幫你們拜託聖王陛下!真的!…噗、哈哈哈!」
米莎烏一臉難以消化的慌張。「咦?咦?這到底是?」
「那個…指揮官?」桑朵笑沒幾聲,就突然猶豫地收住,「我好像看見你的未婚妻站在你背後,他、非常火。」
賽希利安眨了眨被酒意薰染的眼睛,轉過身,「什麼未婚妻?……!!!」
「主上。」
於是賽希利安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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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賽希利安看到會哭出來的,賽凡提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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