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行葬禮的那天,晴空萬里,一片萬紫千紅的的美麗山坡。

充當主禮者的是光明治癒師培利,來觀禮的親友僅有女鎮長,以及克瓦希爾的主從三人。

「雖說是刻意不張揚了,但是,要感慨好呢?還是嘲諷好呢?妮夏不是在這裡住很久了嗎?」

儀式開始前,面無表情地說了些廢話的培利,牽著穿了一身簇新黑色連身裙的蘇薇亞。

棺木覆上泥土,光明治癒師指凝光芒,為死者題上墓誌銘。

——光中影下。妳可以自由地歌唱了。

極其簡單的儀式進行到尾聲,來自克瓦希爾的三人,從賽希利安、賽凡提斯到路西斯依序在墓前放下這個夏天開得最美麗的花朵,突來悠揚的歌聲將大人們帶出各自懷抱的悵然。

『晴空颯爽也好,大雨滂沱也罷,你的笑容總會浮上心頭。即使回憶終會遠離褪色,我相信從你所在之處能看到我。如此孤單,如此眷戀……』*1

詠唱者生前最後唱的曲子,由她在世上遺下最後的血脈口中吟出後續,尚嫌稚嫩纖弱,卻是毋庸置疑的清澈純淨,彷彿並非出自凡人。

賽凡提斯看著小女孩突然變得陌生的側臉,恍惚想著人都是在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是在嘗試不曾做過的新鮮事物而後得到體悟之時?

是在發現憧憬之物原來從無片刻存在的幻滅之時?

是在學會跟著整個世間一起編織謊言而自傷之時?

還是與生命中重要的人們生離死別理解祝福之時?

能夠盪向未來某個時刻的搖籃曲餘韻仍在,蘇薇亞走到賽希利安跟前,牽起年輕城主的手,抬起溼潤的雙眼。

「奶奶說,謝謝你們為她做的,她很開心。所以,大哥哥你也要笑著跟奶奶說再見才行。」

賽希利安還是作夢般的表情,只知道楞楞地看著。小女孩一身喪服的模樣簡直就要刺痛他的眼睛。

小女孩又再張開口,但這次嘴唇動了好幾下,都沒有說出什麼。小小臉蛋上莊重的表情從某一角開始崩落,漸漸扭曲起來。

眼淚一旦開始落下就再也止不住。

抽抽搭搭的泣音,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卻不理會女鎮長在背後拍撫的安慰,小女孩仍然固執地要把話說完。

「一定……要笑才行。因為、因為奶奶還在…看著我們……她能夠看得到,也一定會一直一直看著……」

妳說出這話的根據在哪裡啊?孩子?賽希利安想問

他向著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俯下身,那姿勢讓其他人以為他將抬手拭去在那張小臉上的淚痕。但賽希利安卻是把手按在那還太弱小的雙肩上,然後順勢跪坐到地上。

 

「那個人」說:我們就是世界的終末。

「一個人死了,對他而言世界就終結了」、「唯有死亡是永恆,永遠不會迎來變化」、「給予死亡遠比給予生命來得更有責任」……

被這樣教導著的賽希利安一路走來,從來不曾真正看清救助與殺戮、矯情與哀傷的界線究竟在哪裡。連試著去做這樣的努力都不曾。

看不清也無所謂。像自己這樣從出生前就註定不被期待的人,要成為怎樣的人,要依附著什麼而存活,以及是否曾經出自本心地呼喚和平,都不會有任何人有意見的。

但是有個自稱是軍師,帶著像是金屬或者石頭般難以相處的性情,總是抓著自己喋喋不休,自以為多寫個幾萬字就能改變什麼的傢伙。那個傢伙,賽凡提斯說,不要放棄往前走,他要為自己指出另一條路。

還有個認識不過幾天,不論是賽凡提斯還是自己最終都沒能挽回她性命的精靈女性。在她離世後就不得不變得舉目無親的小女孩,雖然傷痛卻毫無陰霾地說,「謝謝你們救了我,希望你笑著」。

……到底怎麼回事啊?這個世界?

賽希利安一個人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什麼道理來。

——即使不睜開眼,仍會緊跟在盲目者之夜後頭的黎明到來了。

 

回到克瓦希爾,還不及感受結束長旅終於回到家裡的那種興奮與感動,就先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公務給淹沒。

不要說身為城主的賽希利安,或者擔當內政總管的賽凡提斯,就連單純軍職的騎兵隊長路西斯都忙到連著好幾天陪騎獸睡在獸欄。

幸好賽凡提斯從前代城主時期就訓練了一批不錯的政務官,只是一般事務的話僅憑他們幾個就能順利運行,歸來後的城主與其軍師也才能只是被淹沒,而非滅頂。(差在還有沒有呼吸)

但是。

——到底怎麼回事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那兩個人是咎由自取,我卻完完全全是池魚之殃好嗎?

城主賽希利安把幹勁、責任感甚至是情緒這些東西,都深深埋藏在地獄裡,只留下眼眶下兩圈快垂到臉頰的陰影警惕世人,無論有什麼理由切勿缺勤超過一週。

如果不是對未來還有期待,賽希利安本來是打定主意在下次賽凡提斯轉進議政廳門口時,就上演一場逼真的城主暴斃戲碼給他看。而如果真的這麼做了,估計軍師接著就會讓城主貨真價實地暴斃一次。

……茫然地側頭看著已經處理好的那疊文件,那個數量已經比未處理的多很多。事實上,未處理的也只剩下一些比較不緊急的。

不管是哪邊,到底都是克瓦希爾城主必須處理的事情。然而作為賽希利安個人唯一一件必須做的準備,一回城他就立刻著手辦妥了。

在說出來之前,大概沒有幾個人能猜到是什麼事情。

找個好由頭,把黃金義賊給派出去冒險。

地點雖然近在禁忌樹海,但是賽希利安勒令他玩久探查得詳細一點。在得到可觀的成果之前都不要急著回來。至於是要怎樣的成果則完全沒有說明。甚至還附上一筆豐厚的旅費,然後就迫不及待地將一臉懷疑與嫌惡的艾里歐斯往外推。

最遲不超過三天,卡利督斯就要來克瓦希爾了。

城鎮中心裡的侍者偶爾經過議政廳門口時,會被面無表情散發鬼氣(睡眠不足),用鼻音幽幽哼著詭異歌曲(死黨要來很開心)(…但是一直走音),一邊忘我地簽署文件的自家城主給嚇到心臟麻痹!

最後甚至還傳出前代少夫人冤魂不散、善妒依然,所以找上現任城主作祟,乍聽之下好像有幾分真實的恐怖傳言!

……就這樣,曾經受過的傷即使留下疤痕,只要不再提起,就能被層層疊起的日常逐漸掩埋在無法一眼看穿之處。

譬如賽凡提斯手套下漸消的瘀痕。

譬如掩在金髮下殘缺的左耳。

譬如妖魔騎士獨居的房間裡一把柄被拆下的名刀。*2

 

 

當賽凡提斯走進議政廳看到那端依舊埋首在辦公桌上的身影時,動作停頓了一下。

「我以為,剛剛侍者進來是傳達『你的客人』已經從側門進城了。」

這根本是一個不需要再確認的問題,因為方才在門外的賽凡提斯已經清清楚楚聽到侍者轉達的內容了。

賽希利安的反應也很奇妙,他既沒有抬頭看賽凡提斯,低頭的視線也不是專注於眼前的文件,反而是四處飄移。

「嗯,對呀…但是事情還有一點沒有處理完。反正又不是小孩子還要怕他走丟,也不是什麼貴客非得親自去迎接不可……」

噗哧。

賽凡提斯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

「啪!」

「啊、我們說好不打頭的!」

後半的抱怨被忽略。

「要發神經也不用特地選今天。又沒什麼急事非得現在處理,放著吧。剩下的我來就行了。」

賽希利安瞪著賽凡提斯的眼神,就好像軍師的臉突然發出了萬丈光芒一樣。

他覺得發神經的應該是軍師才對。當然這個想法他很聰明地選擇不講出來。

「喔……那、那就麻煩你了。……嗯,我先走一步囉。」

把桌上的東西稍微撥了個整齊,站起身走出議政廳。賽希利安努力壓抑著腳底的感覺,希望不要讓它看起來過於輕快,但也因為這樣反而更意識到背後那道觀察的目光,弄得自己有一種手腳不協調的感覺。

目送著自家主上離開,轉進走道的身影突然加速度消失後,賽凡提斯便帶著笑意轉回頭,打量桌上的文件。不一會兒噠噠的腳步聲匆忙地折了回來。

「賽凡提斯!我想過了!」

賽希利安重新出現在門口,對著一臉不解的賽凡提斯喊道。

「卡利督斯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你也一起來吧。」

這句話前後的因果關係到底是怎樣串起來的?但是不等賽凡提斯問清楚,賽希利安已經一把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快步走出議政廳了。

大概是因為在外旅行的關係所以高高紮起的黑色長髮,還用個銀環圈起來作裝飾。一襲灰色妖族傳統的夏日涼衣,套上薄薄的水藍外褂……好幾個月沒見到的臉孔僅隔幾步之遙,坐在車夫的位置上對著自己熱絡地揮手時,賽希利安有片刻失了神。

一部分是因為闊別而理所當然引發的某種時空錯置感……竟然沒有引發。

——就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事。尷尬感在此時不合時宜地一股腦兒全翻上來。

「這傢伙!就算是要幫我修復封印……就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難道法師這種職業只要懂得怎麼甩魔法彈就好了嗎?!」

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暫且不提。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並沒有預期到對方會駕著一輛雙頭馬車來。

那是……行李嗎?但卡利督斯應該比自己更忙更多事才對,帶著這麼多行李,他到底是打算在克瓦希爾住多久?

疑惑的同時,馬車的門從裡面被打開,賽希利安眼睜睜地看著白金色短髮的妖族少女下了馬車。

拉蘭?怎麼她也跟著來?

不多想了,直接問個明白就是。賽希利安舉步上前,但再看到拉蘭從馬車裡搬出一架輪椅,他不禁全身一震而停下。

「不可能……!」

因為賽希利安實在動搖得太厲害,連一旁不明所以的賽凡提斯都能感受到突然緊繃起來的氣氛。

也下到地面來的卡利督斯走到車門前,從馬車裡抱出一名女子。雖只能從好友手臂遮擋外的地方看到幾縷囂張如燄的紅髮,但對賽希利安來說已經足夠了。

「娜格羅米!……」

賽希利安跑了起來,當他到了馬車門前時,女子已經在卡利督斯的協助下端坐於輪椅上。

女子看起來比賽希利安年紀稍長,大概就是跟賽凡提斯差不多吧。

曲線優美的體態完全遮掩在米白色賽奎德風格的紗裙下。披洩雙肩的紅色秀髮像怒放到了極致的花朵。一雙碧綠色有如寶石鑲嵌的燦爛眼睛,是那張妍麗的臉上最奪目的存在,但是若注視得夠久就會發現到它們雖然光彩卻過於空洞。賽凡提斯懷疑這名女子是否失去了視力。

而且她對衝到近前的賽希利安毫無反應,也更加深這一層的猜測印象。

「娜格羅米。」

賽希利安輕輕呼喚,絲毫不在意女子還是沒有回應。他扶著女子的膝蓋慢慢蹲跪下來,執起那始終靜靜放著,因為太久沒有承受日照而蒼白的手腕,用充滿情感到簡直旁若無人的語調對著女子訴說。

「好久不見了。這裡就是克瓦希爾,妳覺得漂亮嗎?」

問句落下的一瞬間,只有隨著木槿落瓣起舞的風做了回答。漫飛而過的鮮紅與女子的髮同色。

如果有人問賽希利安,這世上你最重要的人是誰?那個答案毫無疑問就擺在眼前。

他可以為了「那個人」毫不遲疑就捨棄所有平常人難捨的一切,包括他只有唯一且絕不能回復的性命。

「那個人」若在正前方,理所當然他就會對其他方向的風景通通不屑一顧;而若是看不到「那個人」,心中就會悲哀地空落出一個洞口。

只要是「那個人」的要求,就算要與自己難以匹敵的對手爭鬥、就算要掀起滔天的戰火,他也會二話不說殺出一條血路。看是要變成血路上的其中一具屍體,或者踩著屍體鋪成的貴重紅毯將「那個人」想要的雙手奉上。

如果這些就是對待最重要的人合該有的心態與行為,無所謂是非對錯,也無所謂利益歸向。那麼,是的,娜格羅米是賽希利安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從裡到外都透出血腥味的憧憬,絕非常態的依戀。

但是來到克瓦希爾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即使娜格羅米不在身邊,他卻不再於子夜輾轉難眠。如果硬要回想出個時間點,那大概是出兵討伐綠林強盜後吧。

有時候在腦袋裡的某個角落想起自己的這種轉變,賽希利安甚至會嫌惡起自己,但總是過沒多久就因為這樣那樣不停湧來的日常而沖刷掉那股自我厭惡,然後等待有天又再次揭起下個不解的輪迴。

但是現在那些迷惘都不重要了。他的答案重回到他眼前。

賽希利安在那白嫩手背上印下真摯的一吻。

——好不容易迎來的黎明又在這一瞬逝去。

眼前明明是一片堪稱祥和溫馨的重逢畫面,賽凡提斯的心中卻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預感。

 

*1譯自《涙そうそう》歌詞,略有改編。詞:森山良子

*2路西斯的刀在與路西斯.幻一戰中,因為以勉強的姿勢用力,造成目釘(固定刀莖與刀柄的部件)有些鬆脫,所以路西斯把柄拆掉修理,但還沒時間去找規格符合的目釘。目前他出外佩帶的是別把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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