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從賽凡提斯睜眼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記憶從撿起書本之後就奇妙地中斷了。

那種感覺像是有次在辦公室裡熬夜,從座位起身走去茶几替自己斟一杯熱茶,轉身一看就發現窗外的日出奇妙景象,還要更奇妙的是,原來這是在自己的臥室,自己應該是剛起床,連身上穿的都還是睡衣沒錯。手中的杯子也不像剛剛以為的正在冒著熱氣的白煙。

難道這陣子累積的疲勞到這個地步了嗎?在外面無預警地陷入昏睡,醒來後,全身痠痛得像是騎在馬上跑了三日三夜沒有休息,喉嚨則像吞過沙子一樣的乾裂燒痛,害他完全壓抑不住地咳個不停。

該不會是在休息日時因為難得放鬆了,反而得了重感冒吧?

讓自家主上一臉擔憂地攙扶著上了馬車後,褐髮的軍師認真地評估自己的健康狀況,手頭上幾件不能拖的事務該怎麼暫時分派下去。

賽凡提斯看著窗外沉思的背影後方,同在馬車裡的另一名女性仍然保持著不知世事的狀態,也許要到下一個需要的時刻,這場午後的噩夢才會再次被上緊發條。

 

卡利督斯等人又多留了一天,但這天卻不是無所事事地過去,卡利督斯要賽希利安撇下所有事情跟他出城一趟,然後兩人騎了快要半天的路程,來到一塊開闊地。

「你稍微看一下,這帶很適合建立一個據點。」

「嗯?」

聽了好友這話,賽希利安卻有點不明白。「什麼的據點?」

「現在當然是在說克瓦希爾的分城啊!大少爺。這附近要水有水,要柴有柴,不遠的地方也有不錯的礦點,等下再帶你去看。」

這是什麼意思?賽希利安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並不是說他不懂卡利督斯話裡的內容,而是不明白他背後的用意。

為了解決隨著發展程度提昇而相對日漸支絀的資源,增設分城與其說是潮流不如說是大家公認的最適解。不久前,賽希利安跟賽凡提斯兩人也就這個問題討論過,這塊距離主城不遠,各個方面都很理想的土地也被包含進議題中,可惜這卻是塊官地,不是沒有弄到手的方法,只是以克瓦希爾現有的門道來辦事,總得費上很大的力氣。

「是很適合沒錯,我也看上眼過,只不過要拿過來有點嫌手短。」

卡利督斯哼了幾聲,「這塊土地這陣子可是有公開拍賣喔。」

一時沒注意到那句話的時態,賽希利安驚訝地開口:「真的嗎?那賽凡提斯怎麼沒跟我說?得趕快準備才行!……」

「這麼好的地留到了現在怎麼可能還隨便拿出來拍賣?當然是有個奸商A跟某個污吏B之間達成了協議。而且一聽說附近的小城也有意競拍,他們就找個理由讓拍賣提前結標了。」

賽希利安終於完全搞懂了。

「……奸商A,請不要欺負我們鄉下小城市好嗎?」

「我不是欺負,只是想提醒,會替你打算規劃的軍師不只一個。」

賽希利安蹲下身研究一朵野花的花瓣,神情專注彷彿那朵花正在對他呢喃傾訴。

「喂,你很沒禮貌。」

卡利督斯一個抬腳往那顆屁股踢下去,賽希利安笑嘻嘻地連忙躲開,「饒命啊凱里大人!小的現在只是鄉下一個小城主,沒有什麼財你不要來害我的命!」

「誰要謀你的財?得了便宜還賣乖!還不滾過來?地契跟相關文件要拿給你。」

賽希利安看著那疊遞來的文件,無聲地笑了老半天卻沒伸出手去接。

「你不相信我?」

卡利督斯不鹹不淡地問了句。賽希利安還是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接過文件。

「怎麼會?以娜格羅米之名,你我不可能互相欺騙。我只是在想別的事情。」

「想我怎麼突然幫克瓦希爾…也就是幫賽凡提斯君了?」

「也不是這樣……」賽希利安低頭看著文件,思索接下來的話語,「我在想你不是會輕易原諒人的傢伙,就算對象是我……嗯,沒錯,就算是對我,應該也沒這麼快就改變心意。」

「還蠻有自知之明嘛!我還以為你的腦漿都已經變成那兩根大而無當的裝飾品的養分了。」

「喂……」

毫不留情地嘲笑過後,卡利督斯又再說道:「你三番兩次惹火我的事情,我可沒說就這樣算了,只是現在又有些別的想法,才決定要幫你們。」

但是接下來不論賽希利安怎麼敲打,卡利督斯都沒再說明所謂「別的想法」是怎麼回事。

卡利督斯是個即使一件並不十分重大的事情都要猶豫再三才會下決定的人,他從思考的根本上就否定「偶然」。所以賽希利安能夠很快地接受娜格羅米發動「蛇息」與賽凡提斯失去意識這兩件事是巧合,他卻沒有辦法。

女人都是有獨占欲的,娜格羅米也不會例外。他認為娜格羅米多半是真的對賽凡提斯動了殺機,只是後來不曉得為什麼又不想這麼做了。而如果再假設賽凡提斯會失去那段空落的記憶是有意所為,那就表示娜格羅米並不希望現況——也就是由賽希利安擔任克瓦希爾城主的現況有所改變。

以認可這項假設為基礎,卡利督斯也決定了今後對克瓦希爾的行事方針。

「除了拿地契給你以外,還要跟你講一下要怎麼對應賽凡提斯君的情報蒐集,所以才特地單獨約你出來。他這回可是下足了功夫硬逼真相,利用我跟其他情報頭子的矛盾把我幾個得力手下搞得雞飛狗跳。」

自知理虧的賽希利安不敢再多廢話,乖乖地聽卡利督斯交待該怎麼做。

「現在在你我身後緊緊追趕的就是一頭飢餓的猛虎,想要讓他停下有一個很有效率的辦法,那就是斷尾求生。所以我決定把你丟給他吃掉。」

「……成語用成這樣的竟然還能在學校裡教書,教師這工作真不錯。」

卡利督斯被賽希利安的反應給逗得笑了出來。「又不是真的在教書。不過看這樣子,淀町的老據點肯定得捨棄了。以『獨眼龍』還活著的情報絕對不能浮上檯面為前提,只好讓你變成『血網』的一個網眼。說不得,卡利督斯這個身份也不能再用。」

淀町的小書店除了名面上做些小紙、以及學校課本的印刷,其實真正的收入來源是印製紙牌或相關道具走私給各個賭坊,自由城市摩芮根尤其是最大客戶。

不論是妖族或者獸族對於賭博這項由來已久,多少有些敗壞民風的庶民娛樂,應對的方式都是寓禁於稅。印刷一副紙牌需要的材料成本不到兩個晶幣,但是加上花牌稅後,價格就飆漲到五十晶幣。用這種方式來勸阻人們投入太多時間金錢夢想不勞而獲,同時也對得到最大獲益的賭坊回收部份財富。

當然輸出的不會只有紙牌,也包含線報的流通。有時候重要的情報傳遞會將訊息寫在極薄的紙上,然後夾在書殼和外包布料之間,這種時候選用的包料會以不透光的材質為佳,不是絨布就是皮革。而會用上這些材料來裝飾書本的,通常都是最名貴的書籍。

雖然不知道卡利督斯具體會怎麼做好取信賽凡提斯,但是對賽希利安而言理解到這裡也就夠了。

「哼哼,有時候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小書店員工,有時候是小城的年輕城主,現在又變成洗底的情報販子了。我短短十幾年的人生可真是精彩啊!……」

「是呀,活脫脫時下年輕人不負責任面的示範教材呢。」卡利督斯涼涼地又戳了賽希利安一句,接著肅了臉道:「如果這樣還不能停下那頭老虎,可就別怪我祭出『蛇眼』了。」

賽希利安苦笑著動了動眉頭,卻沒有抗議什麼。不管用什麼理由美化,現在的確是他負債又欠了人恩情了。

不過,還有個問題。

「我要怎麼跟賽凡提斯說這份地契的事情啊?」

「隨便你怎麼說囉。我準備好的劇本裡是寫著:『前情報販子賽希利安抓住了奸商A的小辮子,逼他轉讓出土地所有權還有最近新納的美貌小妾』。所以看你要怎麼矇混過關都可以。」

「似乎有什麼怪東西混進剛剛的句子裡…喂,我說你啊……」

「啊—啊—說到這個。你知道我前陣子跟賽凡提斯君都聊了些什麼嗎?我跟他建議啊,像克瓦希爾這樣也算頗有歷史的城市,怎麼能沒幾間像樣的特殊場所呢?」

賽希利安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你一個教書的先生跟我的軍師講這個會不會太不像話啦!」

卡利督斯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怎麼不像話?人在壓力下會尋求刺激,那可是正常的需求,對穩定軍心也有一定作用。人家賽凡提斯君身為一個統籌全軍的軍師可是相當心領神會的。咱們之前在淀町或摩芮根時不也偶爾會去打發時間?」

誰在跟他講這個問題!克瓦希爾又不是純粹的軍事都市或者像摩芮根那樣的貿易區,賽凡提斯聽了會有什麼感受?

「慢、慢著。你不會連這個也跟賽凡提斯說了吧?什麼我都去哪裡打發時間之類的!」

「我不說他也想得到的吧?當然我沒說這麼多,你那個劍兵隊長倒很激動地編了很多不錯的故事。沒想到你在這裡也頗受部屬愛戴,噗哈哈。」

——我的天啊!你講這些的時候伊迪倫也在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君主禮儀套書也才六百頁而已嘛……啊哈哈哈……」

「嗯?你說什麼?總之我只是好心提醒他這點而已。怎樣?如果你分城建設得不錯,我也會考慮在這增設據點。跟伊迪倫君他們聊過之後給了我很多啟發呢。」

「………」

於是,賽希利安又死了。

 

接下來會如何呢?賽希利安在那個時候還不知道。

所有人都是不知道的。當人們站在現在的一個點,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時,是無法預知未來會如何的。

當賽希利安將艾里歐斯派出去冒險時,絕對沒有想到黃金義賊竟然會在這段期間跑到月牙之里去大亂一場,讓他那些仇家,也就是舊貴族們下定決心翦除黃金義賊,因而引發一連串事件。

又或者,當眾人興高采烈地歡迎女獸族蕾伊菈加入,滿心以為城裡總算能有一名法師隊長,到後來才發現這女的得意招式竟然是弓術。

但此是後話。

新城的建造,在卡利督斯等人離去數日就如火如荼地展開。能這麼即時並且迅速地應變,自然歸功於賽凡提斯早已準備好建設與資源調度的腹案。

而賽凡提斯一直沒來找賽希利安攤牌,所以賽希利安也不知道賽凡提斯對於自己侍奉的主上曾經從事那樣「不普通」的工作是怎麼想的。本來都做好了大概會被「恭敬」地請出城去的心理準備,結果也只是幾近無趣地數著每個平凡而又忙碌的日子。時間就這樣自顧自累積,又這樣毫不講理地變成回憶。

當分城城池的基本構造以及連通主城的周邊道路都大致落成時,恰巧就在賽希利安就任城主之期差不多屆滿一週年之際。

然後雨季又來臨了。

那雙新買的長靴終究也輪到經受考驗的時刻。

 

新城被命名為「希瓦斯克雷特」,象徵祕密的誓約,隱喻在這座城背後那些檯面下的交易。

 

——輪椅與長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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