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風雪起,少女就立在這場毫無來由的暴風雪中心,白到發藍的冰色長髮旋劃出一圈圈凜然的弧度。若有覺醒的獸族在,想必會驚訝於此地元素精靈的純度。不只是風暴本身,冷空氣吹拂過的地面、牆壁都浮現白白霜片,甚至連人——只有舊貴族的私兵,都被一一凍成毛骨悚然與荒謬感並存的冰柱!

嚴霜也佈滿在少女的表情上,天真不存,冷酷的視線引導寒流逼追死命閃現奔逃的亞述。

冰霜追逐著來到法師腳跟下,只要再一點點……

「唔……!」

獸耳微動,聽見賽希利安的悶哼聲,少女倒吸口氣,立即停手。

「團長…!對不起!」

她忘了,不該在這裡發動絕招,團長身上的封印會被牽連失控!

「別管我,快去追!」

「………」

冰色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賽希利安身上衣物開始浮出的碎霜。

咬牙低吼:「還死不了,快去!」

不再多言,雪色衣袖決然轉拂,路西斯等人礙於路面冰滑無法快速追上,但少女皓白纖細的腳踝輕巧邁開,在走道上劃出流線殘像,幾個眨眼,追上了正在官邸外吟唱長程傳送咒語的法師。

「可惡!…」

亞述低咒一聲,不得已中止吟唱,匕首柄端的紅寶石光芒連閃,數顆魔法彈往追兵甩去。

「沒用的!」

少女速度不減、直面迎上,薙刀隨著身形凌厲地向前伸去,附在鋒刃上的薄薄冰層卻幾乎可說是「柔軟」地吸收了那些魔法攻擊!這已經不是在純粹物理層面可做到的體技了!

法師緊接著施放好幾個小傳送術,將克瓦希爾的衛兵或者舊貴族的私兵移到兩人之間作為阻礙,即使如此仍難以爭取重新吟唱的時間,眼看少女靈巧地迂迴走位,厚重的焦慮直逼頭頂!

但還不到覺悟的時候——

細細唸誦,小心不讓嘴型有太大動靜,這個咒語不長,因為已經準備好相對應的魔導具。

「走開!」少女不耐叱道。

一記霜爆彈開擋在前方的私兵,敵人很弱,淨是狡猾地逃逃閃閃已經夠煩人的了,一堆激鬥中滿身熱汗薰臭的大漢更加戳中她最厭惡的神經,如果不是怕團長又要囉唆,真想不分敵友全場冰封了事!

已經來到四周沒有其他人的距離,很好,看這個法師還能變出什麼把戲!

強光忽閃忽滅,法師身邊憑空出現了原本不存在的人!

咻——

勁羽直沒入地,冰色的少女及時煞住腳步,視線從釘在腳尖前的箭向上拉抬,那名被招傳來的敵人也是個嬌小的女孩,手持長弓,單眼覆著心型眼罩,同樣是一頭白髮,不一樣的是高高紮起束成一把蓬鬆的馬尾,略為偏麥色的深色肌膚與她白底紫邊的小洋裝十分相襯,唯一能見到的大眼朦朧放空,格外透出神秘感。

「誰?……」

回答她的是一連串磅礡的箭勢,刮著空氣都有了血般的鐵鏽味。

接下來就是不需要言語的交戰。

冰色少女以不符她外表年紀的老練動作,流暢穿梭在箭雨、甚至是掉落的建築物碎片之下,對手更加加重攻勢,飛來的箭陣幾乎讓人看不到以外的景象!

隨著低吟一聲,手腕振然抖動,薙刀的刀鋒竄電般在空中畫出一個大Z字形,箭桿被斬斷的聲響連成一片,然後接連三個後空翻避開剩餘的羽箭,輕輕落到煙塵後,連喘息都不曾,薙刀便俐落地掄動霜風回擊!

天邊響起遠雷,瀰漫在鼻尖的都是將雨的味道同時,凍氣直襲洋裝女孩,瞬息間,右手連著長弓都被泛藍的冰塊凍住,緊接著傳出數聲起起落落讓人心生恐懼,「啪嘰、啪嘰」的龜裂聲。

「………」

摔破盆的大雨中,單邊的大眼沒有絲毫痛苦神色,只是不解地低望,怔然看著弓身、弓弦都像乾硬的餅乾那樣從末端逐漸粉碎脆裂,逐漸逼近自己血肉的手掌,然後……

亞述朝她撲了過來,一把掐緊她的手臂,突然爆出的光芒說明長途的傳送法術完成了。

……

………

……………

眼見少女的背影飛奔而去後,賽希利安才脫力地跪倒。

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為什麼肺部會感到纏繞不去的刺痛呢?不,如果細細去感覺,真正的痛處果然還是在左腰,是那裡的壞死蔓延了嗎?晚上時才讓姬重施封印的,這就說明了以冰藏抑止腐敗的效果已經到了極限……

已經……極限?

這樣下去,就算保住一條命,作為娜格羅米的護衛或者育母配偶都已經失格了,若是如此,名叫賽希利安的男人,到底還要為了什麼繼續活在世上?

「主上……」

經過一年多時間,不知不覺變得熟稔的叫喚傳到耳邊同時,冰冷的手臂隔著衣物都能感到接近的暖意。

回過頭,「沒事、……呃!」

長劍抵住了咽喉,熟悉的臉孔露出責難的表情。

「為什麼欺騙我?如果早一開始知道你的身份……」

「賽凡提斯……」冷汗滴落。

「哈哈哈哈哈!」是傑克斯的聲音,「這可是你自己選的!開心一點啊首席!哈哈哈!」

恍惚間不知從何處傳來托南格的聲音,一如往常有禮的溫和語調,此時聽來卻像是能將所有存在與想法都吸捲進去的漩渦:「克瓦希爾一定得有個城主,而我會是比兄長更好的人選。相信賽凡提斯大人也會做出睿智的抉擇吧?」

「沒錯……我所選擇跟隨的主上——我的主上是你。」

背抵著民舍的牆壁,對著自己,軍師開口說道。

「但是,你才是隨時都準備好背棄我的人!」

那雙長年戴著白手套的手掌伸來,連反應都來不及,脖子就被扼住!

啪唰——!!!

掀開、坐起。

空間大亮著,連飄散在空中的棉絲就閃閃發光,從陽光毫無節制地透過窗戶玻璃灑進這點來看,大概是中午前後了,戶外啁啾的鳥鳴聲雖然零零落落卻很有活力。

「呼……呼………」

坐在床上,賽希利安耳裡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粗喘的吐息聲,還有胸口劇烈搏動到幾乎要感到疼痛的心跳聲。過不久,冷汗滑過左臂新包扎的傷口,那刺激催促身體從假想的沈重中緩過氣來,轉目一看,才發現右手正死命捏著被單,一邊有些遲緩地命令指關節放鬆,一邊想著:啊,原來是夢

 

燈火點上之時。

克瓦希爾的城鎮中心議政廳召開了一場會議,與會者包含了城主、軍師與所有有軍務擔責的傭兵們,只除了艾烈特此時正在希瓦斯克雷特監督農田開發所以不在場。

「本大爺哪有時間去一件一件鑑定順來的東西!」黃金義賊不耐煩的低吼聲傳了出來。

「那麼,那些東西現在呢?」

只是這麼點理由,賽凡提斯可沒打算就此放過。

「我哪知道。」

艾里歐斯回答著,別過視線避開站在正前方的軍師大人,大牌地往長椅的後背靠下去。手往懷裡摸出煙斗,但才叼起就撞見米莎烏指責的目光,只好收了回去,不快地啐了口。

「禮物送人後就是看人家怎麼用了,本大爺才不會去管那麼多。」

從昨晚得知自己莫名其妙被人誣陷,冠上極不名譽的罪名後,艾里歐斯只在心裡轉著兩件事,其一是搞清楚事實真相,其二就是要給他的死對頭舊貴族們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然而現在他人既非在往月牙之里的路途上,也沒有時間去籌劃晚上要到哪位大人家中「觀光」,卻是被困在一個叫做「會議」的鬼玩意兒裡頭。

開了會做再多討論是能頂個屁用?還不如把握時間迅速行動!——義賊雖然有滿滿的牢騷,暫時卻還沒有脫身之計。

「艾里歐斯,現在首要是找出癥結,解決問題,躁進反而誤事。」路西斯滿臉不贊同地勸道。

「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已!」艾里歐斯突然音量加大,瞪向賽凡提斯,「快點解除我的禁足!本大爺自己就能處理好,絕對不會連累領地!」

「不是早就連累了嗎?」

蕾伊菈瞇著眼,拿了顆寶石飾品透過油燈燈光仔細打量,嘴上毫不客氣地數落。一粒冰礫飛過她頭頂,在後方「叩」的一聲,命中某人的頭。黑色的貓耳只是微動了幾下,又一顆冰礫,這次路徑偏低,蕾伊菈輕輕側過。

「叩、」

「你就合作點吧,也替才冒險回來就得成天跟蹤一個大男人的我跟雷凱爾想想嘛。」伊迪倫說的好像如果跟蹤的是個年輕小姐就完全沒問題的樣子,並且適當地縮了下脖子,「讓路」給飛過去的冰礫。

「關我屁事?我又沒有拜託你們。」

突然爆出的粗口,還有對面光明正大在作自己事的蕾伊菈都讓米莎烏皺了眉頭。

「叩、」

雷凱爾睜圓了眼睛看又飛過去一顆冰礫,完全抑止不了自己臉上不合氣氛的笑容,說道:「艾里歐斯你瞪錯人了啦,下令要你禁足的不是軍師。」

「啊?」

聽到雷凱爾這樣說之後,艾里歐斯楞了一下。

「叩、」答答答、停頓的空白中,冰礫反彈到桌上滾了幾下的聲音非常明顯。

「什麼意思啊你!」

轉念想通後,艾里歐斯立馬轉向蕾伊菈後方大辦公桌的方向發出怒吼。

「………」

城主金色的頭頂懶散地擱在佈滿文件的桌面上,幸好在趴著的頭肩周遭是清空的,圈著的雙臂之間攏抱很多半融的冰礫與好幾灘融化的水漬,就跟那股無法掩飾的散漫一樣。城主的弟弟托南格則坐在旁邊「學習」批閱文件,對著突然集中過來的眾人目光滿懷歉意地笑著,那勤奮工作的上進模樣跟一旁的某人簡直落差到無法言說。

「嗯?」

發出含糊的疑問聲,賽希利安遲鈍地抬起頭。剛被喚醒的精神還不足以令他注意到自己髮溼的異樣。

「什麼?…」惺忪的雙眼對上艾里歐斯的怒容,隨即了悟,「喔——是在說那個啊!那個當然是因為,我也要去月牙之里,所以讓你等等我。」

你去幹嘛?艾里歐斯一秒回問,其他人也是一臉訝異的樣子,賽希利安卻轉頭對著路西斯詢問:「牢裡的俘虜有交待出什麼嗎?」

「沒什麼有用的情報,這些私兵都只被告知要來『教訓』黃金義賊跟收留他的指揮官而已。」路西斯如實報告道。

果然。賽希利安咀嚼這句嘀咕,隨手撥乾頭髮,「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答案在月牙之里,只能去找了。」

「明天就出發,讓你多等一天而已,有必要火氣這麼大嗎?」又補上這麼一句。

「一睡醒就莫名其妙讓人從房門盯梢到廁所,換做是你會不會火?」不提還好,一提艾里歐斯就有扁人的衝動,正好新仇舊怨連人一起處理掉,「說起來要不是你把那個使者殺了,我們現在何必這樣摸不著頭緒?」

相當尖銳的諷刺,賽希利安只是不以為意地笑笑——或許是苦笑也說不定。

「有眼睛都看得出來那個人對我們的軍師大人懷著非同小可的恨意吧,偏偏人品又是那副德性,讓他活著的話,指不定還會針對賽凡提斯甚至克瓦希爾做出什麼事。」

雖然只是臨時編造的藉口,但這樣說起來,讓仲裁者逃掉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賽希利安在心裡告誡自己。

「我有個問題。」打從進議政廳開始就一臉沉重,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的桑朵微微舉高了手。他說:「使者昨晚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他說指揮官您有另一個身份與名字的事情。」

桑朵的表情實在嚴肅得有些可怕,這讓他的質問儘管內容在想像之外,卻一點也不像玩笑話。昨晚不在場也沒有獲知任何相關消息的傭兵們都難掩訝異。

賽凡提斯臉色淡淡,不阻止桑朵也不催促賽希利安,看不出在想什麼;路西斯的嘴在半邊臉下張了又閉,最後決定什麼都不說;艾里歐斯則擺出一付沒他事的樣子,也是沉默不語。

氣氛在呼吸之間凝固了。

「他說我是『死亡女神傭兵團』的團長,『獨眼龍』的塞西爾,這部份沒錯。」

結果一開口,賽希利安的語氣平順輕巧地令人感覺失衡。

「但是,」在愣住的人群就要自震撼之中清醒過來打斷之前,他又強調道:「我不知道他是聽信了什麼,傭兵團沒有任何燒殺擄掠的前科,也不曾被哪一個勢力通緝,現在還是處於解散的情況,所以也不能說我『通敵』吧……唔!」

說到一半的話被打斷。

拳頭大的「冰球」帶著可說是「慓悍」的氣勢飛速直面砸來,賽希利安瞪大了眼堪堪躲過。

那顆冰球擊到賽希利安旁邊的牆壁後竟然沒有碎開,只掉了些冰屑,摔往地上滾出聽起來相當有份量的聲音。

「我有阻止過你了喔。這樣軍師說好要請我的特製刨冰就不會收回了吧?」背著薙刀的冰色少女平板地替自己的行為評論。

「一般來說『阻止』是要在事情發生之前吧……」賽希利安盯著地上那顆恐怖的化身,臉色鐵青地吐槽道。

「我知道妳沒追上亞述心情鬱悶,誰想到又有救兵殺出來,沒人怪妳啊,打也讓妳打好幾下了,但是這種的就太過分了吧?這種的。」賽希利安用兩手比了比冰球的大小,「還有,傭兵團已經解散了,妳喊軍師喊錯人了。」

「喊錯?」

「嗯。我要任命妳做克瓦希爾的將領,克瓦希爾的軍師是這邊這位才對。——喔,忘了問,法師跟槍兵隊,妳比較喜歡哪一個?」

「欸?」

「主上,請等一下。」

「先聽我講完嘛,賽凡提斯……」

清淡卻斷然的語氣,「不,每次主上撇下我自己一個人做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決定。還是讓我問清楚再說。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

「亂七八糟……」賽希利安尷尬地直撓頭,另一隻手指向冰色少女,「是我以前的屬下,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底下響起好幾聲咳嗽聲),本領嘛…昨天你也都看到了不是嗎?」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托南格有些猶豫地開了口。

「這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邪靈武士團的雪紡姬?那把薙刀還是名門……」

「誰、誰是雪紡姬?我也不知道!總之一定不是我,我叫做姬紡雪。」一派天真無邪地歪頭。

冷汗冒!「您的兄長還在四下找尋您的行蹤…的樣子……」

「咳、」賽希利安出聲打斷,「總之,不是什麼可疑的人對吧?這樣我跟艾里歐斯離開這陣子,克瓦希爾的軍防也不致有漏洞,一舉兩得。」

「我自己一個就可以了,為什麼得跟你一起去?」艾里歐斯一臉嫌惡。

「真是不明白啊。你跟舊貴族交手這麼多次了,不覺得這次他們的作風強硬過頭了嗎?爵位或領地早就被剝奪,沒有任何端得上檯面的實力,卻連克瓦希爾都打算一起對付,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找上門趁他們措手不及來探個虛實。而且,我親自出馬還有一個好處——」

賽希利安以難以掌握的輕鬆神色環視過眾人,晃過還是一臉不豫的桑朵時也沒有些許停頓。

「不管怎麼說,我作為城主卻欺瞞了大家是不爭的事實,不能勉強大家立刻接受。但是,換個角度想,這點不是正好可以利用嗎?之後跟舊貴族的折衝會演變得如何很難說,如果情勢不對,只要放棄我這個不清不楚的城主就好了。只要說:『那個人也騙了我們,他作的事情與克瓦希爾沒有任何關係。』當然,這麼簡單的說詞多半舊貴族不會取信,還是擬個放逐令公布出去,白紙黑字地將我逐出克瓦希爾,剩下的就交給賽凡提斯跟托南格……」

「怎麼可以這樣!……」

像是無法再聽下去,托南格急得大喊。但有一人更將情緒化做行動。

撲!

方才的大言不慚都被軍師一拳打掉。

「咦……?」

被衝擊力帶得摔在地上,賽希利安隻手按在嘴角驚愣著。

並不是閃不開,賽凡提斯的動作他都收進眼底,速度也非特別快。

只是、

對人出拳毆打?那個賽凡提斯?

「各位,可以先離開嗎?我有事要跟主上單獨『談談』。」

黑布披蓋的背影僵挺著,瀏海的陰影掩蓋著,沒有人能看清賽凡提斯現在的表情,但那聲調確實有某種壓抑的情感存在。

「………」

還有人在沉默中難以回神,伊迪倫率先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接著蕾伊菈、桑朵安靜地跟進;雷凱爾從座位站起來時,順便也把米莎烏拉起,獸族少女憂慮重重地看著大辦公桌的兩人,不是很想現在離開,雷凱爾勸她:「別擔心,不會出人命的」的聲音雖然細小卻明朗到有點扎耳,然後半推半拽地連袂離開議政廳;後頭跟著臉上各有所表的艾里歐斯、雪紡姬跟托南格。路西斯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臨走前還望了一眼。

「兄長是錯誤的,無論有什麼理由,一個領導組織的人都不該在人前說出那樣的話。」

在走道的時候,托南格低著頭沉重地吐出這句話,話裏頭夾雜更加複雜到吐不出來的情感,他的目光沒有對上任何人,單純是一句自言自語,只有同樣走得比較慢的路西斯聽到。

踏進傭兵們的辦公室兼休息室時,獨眼的精靈早就先坐在裡面的沙發上了。

「其他人呢?」路西斯問。

「該幹嘛幹嘛去了。晚上我輪班,盯人的事情就交給雷凱爾了。」

「辛苦了,你才剛冒險回來。」

也沒什麼。伊迪倫說。

比起戰時的情況,只不過是冒險回來後還沒給他睡足八個小時而已真的沒什麼,伊迪倫不會為了這點事抱怨,就算要故作模樣,眼前的對象也不對。

「之後,會怎麼樣呢?」

伊迪倫開了話頭,指的是什麼沒說清楚,但是路西斯也沒追問。

「我離開賽奎德四處闖蕩很久了,看過、聽過的都不少,像軍師這樣頭腦聰明又有執行力的人,放眼五族少有。」

路西斯點點頭,精靈真正想說卻沒有付諸言語的部分他同樣了然於胸。

「我也這麼覺得,但是跟他一樣忠於自己的使命到幾乎沒有自我空間的人也很少見。」

「哈哈哈!的確是,現在這世道,這種人矛盾到奇葩的境界了!」

豪爽的大笑聲中,路西斯也不禁跟著靜靜微笑。

「但是啊,」伊迪倫停下笑,整了臉色又再說:「指揮官他還是不夠開竅。」

伊迪倫算是很早就加入克瓦希爾這個大家庭的成員之一,大約只比路西斯晚了一個月左右而已,說起那時他對這個妖領小城最初的印象就是散漫消極的指揮官,一旁跟隨的卻是做起事來俐落帶勁的軍師。儘管賽希利安在人前的態度總是表現得很好,但是跟實際作為一比較就知道這些不過是演技。

反正這裡也不會是自己的最後一站,打發時間而已的話,暫時待著也不錯,至於指揮官跟軍師各自有怎樣的過去,總歸是別人的事情最好別去管太多。還記得討伐綠林強盜的最後一役,指揮官主動請戰時他也不過稍微意外了一下,但說到指揮官開始積極面對克瓦希爾的政務與軍務的轉捩點,果然還是在去了一趟伊迪倫的故鄉賽奎德,大約新城建立前後那段時期。

那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如果指揮官一開始就是有企圖地潛伏進克瓦希爾,這樣就說不太過去了。

「………」

其實伊迪倫很難想像,主掌一整個傭兵團的人會有什麼理由突然拋棄流血流汗打下,已經頗有規模的基業,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繼承說到底也沒什麼感情因緣的小城。

是因為在傭兵團內部的權力鬥爭失利垮台嗎?但是就「死亡女神傭兵團」少數在外流傳的幾條傳聞來看,並沒有映證這個推測的傾向,或者所謂的內部權力劃分超乎外人所能想像?

不,思考走得太遠了。真正會影響到自身的問題已經近在眼前。

「……指揮官瞞著大家另有自己的勢力,被欺騙的憤怒與失落感如果一發不可收拾,也許就會演變成有人將離開克瓦希爾的情況了。」

走去挑亮牆上油燈的燈芯同時,伊迪倫說道。

「不會的,」路西斯平靜地表達他另有不同的看法,「對象是指揮官的話,軍師大人只會在指導與出謀劃略時計較巨細。對跟錯、值得跟不值得的問題,他恐怕一次也沒有考慮過吧。氣憤失落或許一時會有,但我仍不覺得軍師……賽凡提斯會做出拋下曾經一度追隨的指揮官的事情。」

「哈哈哈哈!真的,在這種地方就矛盾得有點笨啊!」

但是,我並不是在說軍師……

被挑亮的火焰隨著那句低語,在精靈的單眼裡舞動不祥的彩斑。路西斯楞了下,腦海裡閃過另一名騎兵隊長的臉孔。

「路西斯,你覺得怎樣?」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應該向自身以外的人尋求。路西斯心裡鏗然回覆了空洞迴響的結論。

 

賽希利安扶著桌角自個兒爬起身,順手拍了拍衣服,整個過程中都保持安靜,說實話他也找不到什麼台詞能說、該說。

「剛剛動手打了主上,對不起。」

「咦?」

賽希利安露出了像是看到非常恐怖的東西的眼神瞪著賽凡提斯。

「不、那個……」

「那麼,接下來討論『正事』。」

「………」好快!根本不管對方要不要接受道歉嗎?!

「你要去月牙之里,我不阻止你,但是,條件是我也要跟去。」

軍師用平穩的聲調說著,要不是嘴角還在隱隱作痛,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剛剛才動手揍了站在面前的自己。

不,比起那個——

「一起去?那、克瓦希爾怎麼辦?舊貴族說不定還會再派人來……」

「正因為如此,我跟主上最好都別再留在這裡。」

「……拖延戰術?」

「以防萬一,讓路西斯也跟來。」

還來!賽希利安忍不住了。

「不能這樣!舊貴族已經被逼急了,搞不好會派兵來攻打,這種時候還把路西斯調離?你也一樣,不坐鎮在城裡的話要大家怎麼應變?」

「那城主呢?特地在領地危急的時候出遠門,不覺得你自己說的話很矛盾嗎?」

方才還令賽希利安訝異的那股平穩開始出現裂痕。

「還是,這就是你的打算?一個人逃到安全的地方?」

賽希利安的表情一瞬間出現空白,但是馬上又露出狀似為難的笑,「被你看穿了……」

鮮明的怒意瞬間染上褐髮軍師眉間,但讓他發怒的不是話語本身。

「如果是這樣,你根本不用特地跑到會議上來公布這件事,還拉上艾里歐斯。會被這種水準低到連陷阱都稱不上的話術給套住,你到底在焦急什麼?」

「等、怎麼說到這裡的?現在應該是在說去月牙之里的事情吧?我跟艾里歐斯兩個人就足夠了,其他人就好好待在克瓦希爾!」

「不,我們四個人去。你跟艾里歐斯去找出舊貴族安排的那齣鬧劇的真相;我跟路西斯則負責跟權力人士直面的交涉,如果不弄清楚舊貴族認為艾里歐斯偷走的那樣東西的真相,之後的策略很難訂定。」

「為什麼?這樣安排豈不是讓你跟路西斯暴露在危險之下?我的提議不是更安全嗎?堂堂正正交涉也好、大鬧一場也好,達到目的後再把我一腳踢開不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是真心的嗎?要把城主『讓』給托南格少爺?」

「沒錯。」

「看著我的臉回答!」賽凡提斯用幾乎可以說是咆哮的音量喊道。

「!………」

說諷刺還真的挺諷刺的,一天之前,賽希利安還滿腦子都在考慮要怎麼做才能繼續留在克瓦希爾,或者說,留住克瓦希爾城主的這個位置。啊,沒錯,事到如今就算覺得丟臉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過是在鬧脾氣而已,其實不過就是「希望賽凡提斯認同我作為主上的唯一正當性」,這樣膽小又心胸狹窄的想法在發酵罷了

……如果世上存在神罰,那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的情況吧?

賽希利安眼睛直對著賽凡提斯,但視線卻是投向更遠處。

「『沒有任何前科、也沒被任何勢力通緝』,也不能代表什麼。」

這句所謂的「證據」有個很大的破綻:如果「死亡女神」行事真的光明磊落,就沒必要得解散、身為團長的賽希利安還避到克瓦希爾來了不是嗎?

「就算不提過去的事情,傭兵團也只是暫時解散而已,即使將來沒辦法重組,必須做的事情還是、嗯,不能說就一定沒有與克瓦希爾的利益相違背的機會,真到那時候就太麻煩了,不如現在就分開吧。」

輕嘆口氣,「說來會拖到現在是我的錯,早一點下定決心的話就不會拖累你了,對不——」

「那樣的話,讓我跟隨你離開克瓦希爾不就好了嗎!」

「咦?」

話語衝擊似地貫穿了賽希利安的知覺。

心中的喧嘩一瞬間變得寧靜,像是連呼吸都沒辦法分神去做,只能一心一意地觀察賽凡提斯的臉。

……是不是有點臉紅?

「噗……說什麼啊?」

賽希利安別開視線笑了出來。

你有這個心我真感動,幸好現在也還不到那份上。賽希利安豪邁的語氣說著,幾分做作顯而易見。

「去月牙之里的事情,你決定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一直到兩人談罷各自回去休息,心臟還是以不尋常的速率,「噗通、噗通」地跳。

「………」

賽希利安忍不住朝沒人的角落吐了吐舌頭。

真是好危險啊。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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