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松三徑-將蕪居

ROUND TWO-輪椅與長靴

—君主的禮儀規範就跟勇者的盾牌一樣，必須做到刀槍不入並同時兼具重量與厚度

Ⅰ

※

「看不懂。」說話的人在立起的書本後方，放棄地趴在桌上。

「那就靜下心看。」回答的人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暫時沒有從書上抬頭的打算。

「我的心現在就靜得像死人一樣安寧，但是，還是完全看不懂。」

賽凡提斯「啪」地一聲合上書，站起身來，走到賽希利安的座位前，抽走他手中一本頗有歲月歷史的精裝書本。

「……我本以為，你是因為看懂它的特殊性，才將這本書借回來的。」

「我只看得懂它書殼用上天鵝絨包覆應該是蠻貴的一本書。」面對這種誤會，賽希利安只能攤手。

「…說得好。不愧是曾在書店工作的主上。」

「好說好說。就算被你誇獎了也別想我會再提筆寫任何一份報告，我已經超前支付了我未來五十年人生份量的書寫字數了，再多五百字都不可能。」

誰誇獎你了……賽凡提斯惦量著手上古書的價值跟主上腦袋的無可救藥程度，總算打消又想往那顆頭拍下去的念頭。

賽希利安又說下去：

「這本書應該是那時候拿錯的吧……之前在圖書館，因為你開的書單，每本書都很厚，我一次搬太多書沒看到前面，就跟一個學生撞在一起……對了！你聽我說，是個超～可愛的女孩子喔！頭髮的香味很好聞，還有一雙無辜的水汪汪大眼，朝我眨啊眨的時候…啊！要融化了……」

「………」

無視盤旋於軍師頭上的烏雲有漸趨增厚的情形，賽希利安繼續侃侃而談：「可惜她好像在被追趕，匆忙道歉過就跑走了，沒問到她的名字哪……然後，又被撞倒了。」

「又？」

「嗯，這次是被一個男孩子撞的，一個臉上有五官，還有身體跟兩手兩腳的聖族男孩子。唔，連道歉都沒有，叫著緹兒姊姊什麼的就跑了，臭小鬼……！」

說完，嘴裡嘟嚷著「怎麼是書呢？如果是撿到玻璃的鞋子多好？」之類不明意義的碎語。

「吶，賽凡提斯你有什麼想法？」

「……你是在變相抱怨我推薦的書太厚嗎？」

「不，我不是說這個……算了。的確是很厚啊，厚到都可以當殺人兇器了！而且超難的，都是哪來的研究論文？那不是適合我這種人看的吧？！」

「這種程度的厚度就能殺掉你，你的實力也未免太弱了。」

「你也太小看我……喂，賽凡提斯，你能看懂這本書的內容？」

賽希利安指了指現在在賽凡提斯手上那本天鵝絨封面的書問道。

「看不懂。但我知道上面寫的內容是關於什麼。」

雖然給的是否定的答案，賽凡提斯的表情還是一本正經。

「很好啊，可見你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為什麼是「很好」？賽凡提斯微微停頓了下，才又再說道：「比你多懂一些常識，足以勝任你的軍師就足夠。這本書是用遠古符文書寫的，裡面的內容是介紹古代符紋……」

「哈啊？用符文介紹符文？」

「難怪你不懂，用煉金之語詮釋魔法知識……符文是煉金學專用的文字，描述的符紋是紋路的紋，就像魔法陣那樣，用圖形涵蓋森羅萬象。」

「喔……」

「煉金者即使天賦不足，也能靠著後天苦讀理解遠古符文；但古代符紋，只有天生對元素力感悟高者，才能解構。」

「元素力？就是獸族說的元素精靈吧？還需要用感悟的，表示這些圖形並不具凡人能理解的邏輯囉？難怪一打開書本我就感到一股世界的惡意撲面而來。」

「你只是感到知識對不學無術的人的惡意而已！真是的！……我建議你明天就把書還回去，這麼專業的書你留著也沒用，有人更需要它。」

賽凡提斯將書本放回賽希利安桌前。賽希利安卻驚叫道：

「明、明天！……你開玩笑的吧？從這裡往返賽奎德要多久？你要我明天就還回去！……」

這個軍師會不會太漠視指揮官了啊？賽希利安開始反省自己最近的態度。

來到這距離克瓦希爾非常遙遠的精靈之鄉的事情也是。

賽凡提斯說，難得審核能通過，我們就去帕里堤學院吧，去那所歷史悠久的軍事學院。

然後這件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什麼時候報名的也沒知會過，指揮官的人權什麼的一定從來不曾出現在軍師的專用辭典裡，賽希利安對這點決不懷疑。

因為要住上一段不短的期間，為了節省花費，就選擇在賽奎德近郊的城鎮投宿，幸好也不是每天都得去學院，不然來回就要花上半天的時間，出門時太陽還沒出來，回到旅館則都是月已中天。

心底抱怨再多，賽希利安倒是沒怎樣認真抗駁，因為他也是另有打算的……前陣子好友來了信，信上說過陣子會到克瓦希爾來看他，所以他決定在這之前都盡量順著賽凡提斯的意好了——身為上司的自己反過來迎合身為軍師的賽凡提斯……

這樣的主從關係他其實不是很能認同，不過，就算把自己的情況放在一邊不說，對方大概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是所謂的「主上」吧。

正在思考著，此時賽凡提斯回應了方才賽希利安的抱怨：

「不然就後天，別撒嬌了，我會跟你一起去。」

賽希利安隨即露出一臉吃到壞掉的食物的驚訝表情。「…誰撒嬌了？是誰？」

褐髮的軍師沒有回答，而是露出一個難得的、有點壞心眼的笑容，說了聲晚安早點休息，就走出房間。

「那傢伙，最近是不是表情放鬆多了？……」

看著某人離去後關上的房門，賽希利安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連這樣的自言自語也消逝後，房間裡變得安靜，那是當然的，因為已經沒有對話的對象。

應該是這樣當然的………

「吵死了。」

單獨一人留在房裡的賽希利安露出兇惡的目光瞪著桌上的書本。

「給我安靜點，我雖然不像卡利督斯胃口那麼好，惹我生氣的話照樣把你們都吃掉！」

紙頁上的圖紋不知何時開始一個個流轉著飽含敵意的異光。

「它們」正用凡人聽不見的聲音，細碎地尖鳴著……

因瓦希歐、卡梅拉普希、伊帕普達斯……！

Invaasio        käärme lapsi        epäpuhdas

侵入               異蛇之子               雜質

賽希利安再無法忍受般，焦躁地揮掌拍向其中一個圖紋，「叫你們住口沒聽到嗎！……」

異樣的光芒霎時黯下，移開手後，只見書紙上一個原本「存在」的符紋消失了。

「………」

賽希利安無語地盯著那塊突兀的空白發呆。

「糟了，忘記這本書還要還！」

賽奎德的商店區人來人往。

聖族的首都賽奎德是座蛋白石般優雅純淨的城市，即使是在最熱鬧的商店區上，也聽不見粗魯的喧嘩。聖族的語言就像最剔透的詩歌，連帶人們夾雜情緒的歡聲笑語也空靈和諧了起來。

賽凡提斯就走在這樣令人心曠神怡到幾乎不像有商店雲集的街道上。

手上提著一個頗有份量的袋子，裡面放了很多本剛買的新書。

大概距離現在一個小時前——

「今天就要離開賽奎德回克瓦希爾了，那樣的話我想買點東西帶回去，賽凡提斯也去逛逛吧，我們一個小時後再集合。」

賽希利安這樣說。

現在時間差不多了，賽凡提斯一邊漫步走向約定好的地點，一邊隨意看著兩旁的商店櫥窗，一副在外人看來有點悠閒的狀態，但也許正在腦中構劃著什麼嚴肅的招商計畫也說不定？

經過一間小店面時，不意發現這間店跟其他商家有些不同。

客人不少——幾乎全是女性，而且不怎麼優雅地擠在門口簇擁著彼此，興奮地在討論什麼。

從招牌可以知道是間販售香精、香水的店。

因為好奇心，所以跟著女性們的目光看向店裡，透過玻璃窗看見了店裡的景象。

正確來說，是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間看見一對非常眼熟的長角。

「就是這瓶，麻煩幫我包裝一下。」賽希利安對著櫃台的聖族女店員說道。

「呵呵，是要送給情人的嗎？用這個顏色的包裝如何？」

「喔…可以。」

這麼回答後，背後就是一陣女性們發出的騷動。

「呀…討厭，人家有情人了啦！」

「說的也是，不然一個大男人跑來這種店不是很奇怪嗎？」

「啊～不管，我好喜歡他的角！等下我還是要去問他名字！」

「咦咦？不好吧………」

一滴冷汗從賽希利安額上流下。

在賽奎德行走的妖族雖說沒那麼多，但應該也沒有少到會被圍觀的地步吧？更何況這也不是他來的第一天了！……好吧，踏進商店區是第一次………

在賽奎德遇到這麼伊迪倫的聖族也是第一次！……這包裝到底是還要包多久！

「主上？」

「咦？」

轉過頭去，剛好看到褐髮的軍師從女孩群中走出來。

然後又是一陣自以為很小聲的尖叫聲聚合體。

「啊——這個也好帥！」

「人族帥哥！」

「知性派啦、知性派！」

「嗯～」

賽希利安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自家軍師略微僵住的身形時，自己心裡就覺得舒坦多了。

……好不容易付了錢拿了東西，兩人匆匆忙忙離開騷動的香水店，一起往託管騎獸的地方步行前進。

「嗯？這個？」

注意到賽凡提斯探詢的目光，賽希利安晃了晃手上那個綁了粉紅色蝴蝶結的盒子，主動作了說明。

「這種香水不是什麼通路很廣的大眾商品，一般都要到賽奎德來才買得到。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在淀町的朋友過陣子會來克瓦伊爾找我，這是準備。」

「我以為名字叫做卡利督斯應該是位男性。」

這句話是肯定句。之前為了迎回新城主時，賽凡提斯就已經做過調查，那個卡利督斯是跟賽希利安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朋友，兩人先後離開孤兒院自立，卡利督斯在町裡的學校擔任講師，賽希利安則是在學校附設的小書店裡工作。

是緣份很深的兩人。

「這不是要送給那傢伙的，只是請他轉交而已。」

「這樣嗎？…那麼，你送禮的對象的確是位女性了。」

「欸？」剛剛，是被套話了來著？

「情人嗎？在淀町認識的？……」

「不，不是。」

這意思是「不是情人」呢？還是「不是在淀町認識的」呢？總之賽希利安回答完後就很乾脆將目光轉向他處，迴避掉這個話題。

注視著毫不掩飾地轉過視線的主上，賽凡提斯也有自己的想法。

上次參與妖王軍出戰時發生的許多異狀，令賽凡提斯開始考慮重新調查賽希利安的事情。

大概，等回到克瓦希爾後，就能得到完整的報告了。

……這次換賽凡提斯自己將視線轉開，對著眼前的人稱呼主上，卻又在暗地裡調查對方不想明說的隱密，這樣的行為究竟算什麼？他不想再深思下去。

「啊…」

左腳，突然不可思議地輕了一下，不對，應該說是失重了，這種感覺，簡單地說就是……

「嗯？」

感到身側的氣息有些不穩，賽希利安轉頭一看。

「怎麼了？賽凡……耶耶耶耶？！」

身體比思考快了一步動作，賽希利安迅速地探過去接住往前仆倒的賽凡提斯。

裝著書本的袋子發出悶響掉落在一旁的地上。

「呼……」

確定穩住兩個人的重心後，賽希利安看了一眼手上的盒子，還好沒有受損，真是鬆了一口氣。

然後才低頭詢問正趴在手上的人。

「喂，你還好吧？該不會又是踩到披風……」

「不，那個……」

賽凡提斯重新站好後，賽希利安也看到了「那個」。

「那個」什麼的就是，賽凡提斯的長靴壞了。

「真的假的……」賽希利安在大街上吐出了挫敗的呻吟。

「好重！這陣子在帕里堤圖書館裡看得還不夠多嗎？為什麼還要買這麼多書啊？」

場景變換到賽奎德某處的巷子裡，這裡的建築風格就不全是蛋白色的宏偉設計了。

窄小、古舊，還有像是衣服上的補丁一樣，處處可見的裸磚牆壁。

人跡也很稀少，明明兩旁都是住家，但現在路上走著的只有克瓦希爾的主從兩人而已。

看著就像是這座城市的影子一樣。

「才幾本書而已，這樣就受不了了嗎？」

「喂，你也看看我拿多久了！」

「那我自己來……」

「不用不用，請貴官走路時專心維持自己的身體平衡就好。」

「我還不至於走在平路上也會跌倒！那是因為靴子壞掉的關係！……」

「是、是～我知道，鞋店的大叔也說了嘛，都是因為前陣子梅雨季，靴子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所以才壞了，這不是沒辦法嗎？反正看也知道穿很久了，剛好換雙新的。如何？這雙新的穿起來不錯吧！」

「嗯…是的。」

「哈哈，別看那間店外表不起眼，開店的還是個只穿著背心就開門的大叔，賣的東西可了不起了，連聖王軍裡都有不少名人會去那裡買裝備。」

「但是只是一雙長靴就要這麼多晶幣……」

「哈哈哈哈，是誰說過他很有賺錢的能力的？是誰啊？是誰？嗯嗯，要不是今天沒看到好貨，還真想順便幫你買件短點的披風！嘿嘿……啊！」

總算意識到自己挖苦得太過火了，賽希利安連忙收住笑聲，擔心地看向一旁。

「……咦？」

以為會看到軍師正瞇著眼睛含怒地回望的。

但是沒有。

賽凡提斯沒有看向自己，大概就連自己剛剛說了什麼都沒有聽見吧？不知在思考什麼，低頭看著路面的神情非常悶悶不樂。

那種陰沉感也傳染給賽希利安似地，他覺得腳步重了起來。

「………」

昏暗的異鄉巷道裡，不真實的夕陽，明明就在行走中，明明身邊有人陪伴，卻又有著獨自一人作夢的錯置感。

不，那才是真實。自己真的是太得意忘形了。賽希利安想著。

很多事情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