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
「雖然不是什麼難找的對象,不過還是要奉勸你們放棄。」
提著羽毛筆和帳本說話,一付不以為意模樣的女人是托茲格最大的板車出租商,同時也是在這塊區域首屈一指的情報集散與仲介商人。
「為什麼?」
在她面前的兩人中,其中一個穿著黑色披風的褐髮年輕人平板地反問。
「還問為什麼。你們打進城不已經問過很多同業了嗎?有人願意接件嗎?」
這話倒是說中了……褐髮的年輕人,也就是賽凡提斯心想道。
生活方式就是遊走在各式各樣邊緣上的情報販子們,一聽清楚賽凡提斯的委託後,竟然一個一個連價都沒開,只會忙著搖頭推辭。
只是尋找一個聖族女性的下落罷了,卻碰上這樣的困境,就連賽凡提斯都始料未及。
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可不是辦法。雖然不覺得對方會老實回答,賽凡提斯還是姑且問了:
「能向您請教原因嗎?」
這個問題的回答是一個用拇指跟食指圍成圈的手勢,但是晃沒兩下就又不耐煩地攤開。
「唉——算了,局外人來攪什麼和?請回吧!別再四處亂問,你們自己惹上殺身之禍就算了,我們也會很困擾的。」
「殺身之禍?」賽凡提斯在心裡不解地重複,稍微尋思一下,他改變方向。
「其實你們也不知道原因吧?」
「嗯……怎麼樣都想知道嗎?」
「?」
突然發現女人不知何時開始專注地盯著賽凡提斯,迷濛地笑,幾乎到了逾越禮節的地步。
更無禮的舉動還在後頭,她把羽毛筆伸到賽凡提斯的下巴,深具意味地搔撓……
「那就到我床上聊一晚——更久也可以唷。如何?」
一旁路西斯毫無防備聽到這句話時,雙肩立刻大力地彈了一下。懷抱著尷尬與擔憂的心理,他小心翼翼地窺探自家軍師的表情。
——要是某位城主也在場的話,看到賽凡提斯這個表情多半會就地找掩護。
踏出板車出租的店舖時已經很晚了,就是托茲格這種頗有規模的城,在這深夜時刻燈火也顯得稀疏。不過克瓦希爾的軍師臉上卻看不到疲倦,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得逞,或者說,鬱悶發洩過後的愉快。
尋找的目標現正以傭兵的身份為某個傭兵團長所用。雖然不明白為何黑精靈叛軍也在積極尋找此人,導致情報販子們人人自危,就怕沾上淨化部隊的矛頭。但總之與自己的目的並無衝突,暫時不會造成影響。
「情報蒐集的進度比預計還要快。這樣的話我們明天就能跟主上會合,然後立刻去找德菲女士了。」
「……真是太好了。」路西斯真心想祝賀,但語氣聽來就是言不由衷。
剛剛發生的情景,必定會是自己永生難忘的一幕,而如果可以的話,實在是不願意再有回味的一天。路西斯在心中為那位出言不遜的女士還有她的手下們默哀著。
這兩人之所以會在這離克瓦希爾千山萬水的精靈之鄉碰頭的原因,都不在彼此的計畫內,賽凡提斯為了蒐集情報而來托茲格,而路西斯則是在朝聖平原冒險的途中。
決定到帕里堤學院之前,紅髮的武士就已經正式被授予克瓦希爾的軍務職責,這次冒險比起出差,上任前最後的假期之意味更濃厚些。
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掃墓。
一得知那個一向老實到沒話說的路西斯,竟然將他的未婚妻葬在精靈勢力範圍內的朝聖平原,只為了未婚妻生前相當喜愛美麗的花朵,賽希利安二話不說就應允了這個時機其實不是很適當的請派。
然後在旅途中,路西斯聽到了「另一個自己」的傳聞而開始探究的追尋。
事實上,賽凡提斯與賽希利安在小鎮的第一個晚上,路西斯也到過那間旅館探查。在馬廄中的騎獸們就是因為看到了「爸爸」,才會忘形地鳴叫出聲。
……如此一直到白天那場遭遇戰,路西斯會這樣出現在此處的理由可以說是相當清楚了。反倒是——
「有個問題一直很在意。軍師您為何沒有跟指揮官一道?」
賽凡提斯一時被問住了。
並不是沒有經過思考就做出導致兩人分流的決定,與情報販子接頭這種事情,賽希利安就算在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有妮夏祖孫兩人的安危也讓人掛心,不如就讓主上留在鎮上照應,這才是萬全之策……
——照這樣跟路西斯說明不就好了嗎?
……賽凡提斯是個慣於用理性釐清並計算一切的人。當然生而為人都無可避免會有欲望,以及由此衍生的情感。也就是說,當非理性的因素摻雜進考慮與決斷時,他是否能發現到其中的差異呢?
褐髮的軍師渾然不覺自己帶著苦惱色彩的思考表情全落入路西斯眼中。
「……您該不會是跟指揮官吵架了?」
「你認為我會跟他起爭執嗎?」
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而出,賽凡提斯的口氣差得出乎自己意料。
有趣的笑意卻浮上紅髮武士的嘴角。
「這是指指揮官根本不是吵架的對手嗎?」
調整下表情,「沒有吵架。只是,主上他現在大概不想看到我的臉。」
聞言,路西斯微訝,接著苦笑說了些安慰的話,但是都沒鑽進賽凡提斯耳裡。
——而我也不想看到。
對突然滑過思緒邊緣的這個念頭,賽凡提斯大感訝異。
原來是這樣嗎?自己下意識也想離現在的主上遠一點嗎?
「怎麼了?」
聽到路西斯的聲音,賽凡提斯這才發現自己腳步竟然停下了。
「沒什麼。我們趕快回旅館吧,明天早點出發。」恢復步行的動作,遮掩似地加快步伐。
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的感覺。
※
僅剩的鋼鏃用盡了、長劍折斷了,騎獸也在激戰中失散。雖然想盡可能不發動「蛇息」,但是面對這樣數量的魔獸,如果不靠「蛇息」威嚇,賽希利安自己恐怕早就被數倍於此的魔獸給淹過去。
為了抑制腰側的詛咒而施下的冰凍魔法,已經張牙舞爪地幾乎爬滿身體的左側。絕冷的燒灼與能奪去生息的詛咒相抗衡,給知覺帶來極大的疼痛拉鋸。視線正在變得模糊的賽希利安卻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剛好,要不是這麼痛的話,他早就失去意識了。
但是仍保有意識好像也無濟於事,因為寒冷,左半身都麻木地動不了了。
「敵人」大約還有兩隻野生龍,其他比較弱小的則沒空計算。
……真是絕頂糟糕的情況,完全比得上那次被圍攻的暗殺。
死到臨頭,賽希利安也對還笑得出來的自己感到奇怪,現在所有事態中唯一還沒成定局的,大概只剩下去死的覺悟了。
突然颳起的風亂了髮,帶來熟悉的,比自己更強大的「蛇息」。賽希利安愕然地抬起頭。
看見戲劇性地降臨在自己與魔獸之間的「那個」。
黑髮的少年背影,擋在跌坐地上的賽希利安之前,微微張開的雙臂顯出保護的意向。持續釋出的「蛇息」,充沛而強大,賽希利安自問就算是狀態完美的自己大概都比不上。
數量變得零落的魔獸群,面對這股壓迫力,完全不敢貪戀本來已經快到嘴的獵物,挫敗地逃進森林深處。
「卡利督斯……又變得更強了啊。」
看著那道簡直像是要發出光的背影,賽希利安在心裡暗嘆。
「那個」不是好友本人,而是「轉化」後被賦予的「蛇蛻」能力。是經由本人從其他時間線召喚出的「自己的投影」,毫無疑問沒有自我意識的魔法產物。
眼前的「那個」看起來大約是卡利督斯十五歲左右的模樣,理論上能力應該跟本人十五歲時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在分開的這段期間,好友又有了更躍進的進展。
連徒具表相的「蛇蛻」都比自己強……
比起得救的驚喜,居然是苦澀的挫敗感佔了上風。
「啊—啊—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的?這樣的話,大費周章地安排你去當個小城城主,不就全沒意義了嗎?!」
轉過身來的黑髮少年誇張地嘆氣抱怨。
賽希利安睜大了眼睛。
「哈哈,你這鴿子一樣的表情好好笑!嘴巴、嘴巴合起來啦!」
彷彿方才的失意都蒸散殆盡,賽希利安的下顎抖動了好幾下才終於說出話:
「為什麼你會……!」
黑髮少年的表情更加得意洋洋。
「為什麼會說話?——嚇一跳了吧!娜格羅米派我到這附近處理些事,為了拉長控制的距離,她分了些力量給我。」
「娜格羅米恢復了嗎?!」
驚訝再驚訝的衝擊在賽希利安心裡發酵,但是少年臉龐的卡利督斯卻搖了搖頭。
「很抱歉打擊你,但還是老樣子。你也知道的,時好時壞。詳細的等真的見面了再來聊吧,『蛇蛻』的時間快到了。」
沒有生人溫度的冰冷手掌抓住賽希利安的臉。
「嘖嘖,這耳朵?竟然破相了?娜格羅米可要不高興啦。」
耳朵的傷口被毫無預警戳上,賽希利安痛得齜牙咧嘴,舉起麻木感猶存的手肘頂推。
「說話就說話……!」
少年模樣的好友卻突然凝起嚴肅的神情,異色的雙瞳流露出難以忖度的情感,讓賽希利安立刻靜下來。
「封印已經不行了,我只能幫忙恢復這一次。你最近要趕緊召回雪紡姬,聽到了嗎?」
來得及回應什麼之前,陰影當頭壓下,那與臉側的手心同樣,冰冷的鼻息與唇蓋上自己的。
※
「哐啷」一聲,裝滿牛奶的陶杯摔到地上,破碎的陶片與白稠的液體四濺,地上呈現一灘令人不悅的圖彩。
伸到視野近前的指尖顫抖著,妮夏.依利感到胸口一陣麻痺。不只是指尖,腕部以下、整隻手也都被黑色的斑塊佔據了。
——自己就要死了。
霎時只有這個念頭宛若風雪天絲絲鑽進窗縫的寒氣,擴散開來籠罩住她整個身心。
自己是個技巧高超頗有聲望,連聖王都曾當面盛讚的詠唱者。
有心志相合的好友,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敵。
少女時最初的愛戀閃閃發光不曾褪色。
一起共組家庭的對象,與自己渡過一段平和也絕對不乏味的日子。
親手撫育長大的子女,長大成人離巢單飛,歸來時只有板車拖來的,不言不語的屍袋。
現在還留在身邊的,那麼可愛又那麼可憐的幼小孫女……
一切一切經歷過的喜怒哀樂,與曾有的憧憬,都在感知外的一瞬離自己遠去。
明明早該做好心理準備的。
「奶奶……」
她轉頭看去,蘇薇亞站在廚房門口,雖然身在理論上最安全的家裡,那雙無辜的汪汪大眼卻佈滿將要失去什麼的害怕,往這邊看過來。
啊啊,妮夏在心裡喟嘆著,真是對不起這個孩子啊。
應該早一點把她送離自己身邊的。應該早一點安排好讓這孩子可以不悲傷的藉口的。
所有人都會認為年紀還小的蘇薇亞需要親生祖母的照料,但事實正好相反,心靈真切需要倚賴、捨不得放手的人是妮夏。
妮夏看著孫女,掩蓋真正的心思,展露出一道靦腆的微笑,伸手招來孩子。
「奶奶不小心弄破杯子了。要處理好麻煩,在想可不可以等下再收拾啊?」
看到祖母若無其事地耍賴,蘇薇亞也放鬆下來,輕快地跑到祖母身前,裝模作樣地嘟著嘴鼓頰回答:「那等一下要記得收拾喔!」
然後後知後覺地想起奶奶正在生病,可愛地「啊」了一聲。
「還是等那個很會做菜的大哥哥回來讓他收拾好了!嗯!就這麼辦!」
小小的精靈少女在心中為自己的聰明才智雀躍不已。
渾然不知祖母在自己上方展現的笑容變得具有離別意義的哀傷。
一大早就上了騎獸鞍上,連中午都沒停下歇息,賽凡提斯與路西斯重回小鎮時已是傍晚。
當妮夏祖孫兩人居住的木屋進入可視的範圍內,賽凡提斯卻中斷了前進的腳步。
「軍師?」
「主上的騎獸不在。」
只這句話,賽凡提斯便繼續大踏步走向木屋的門。
到了門前,一陣歌聲隱隱約約透了出來,曲調聽著像是搖籃曲……在這個時間嗎?
賽凡提斯猶豫地慢慢推開門扉踏進屋內。身後路西斯則在屋外戒備著。
『……對著第一顆升起的星星祈禱,已經變成我的習慣。在黃昏時仰望的天空裡,滿心尋找你的蹤影。悲傷落淚也好、歡喜雀躍也罷,你的笑容總會浮上心頭。……』*1
輕緩的歌聲流洩,不驕傲,也不矜誇,僅僅是闡述著自身。讓聆聽的人心境跟著婉轉落淚的感動。
循著歌聲走到主人的臥室門口,妮夏就坐在雪白的床上,輕柔地為趴在大腿上睡著的蘇薇亞唱著搖籃曲。
賽凡提斯隱約察覺到這股歌聲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普通歌聲,恐怕蘇薇亞會熟睡至此不完全是自然的渴睡。
聽到聲響的妮夏轉過臉,一張已經被黑斑侵染的臉,對著賽凡提斯一笑,停下歌唱,將蘇薇亞小心地移到枕頭上。
「你回來啦。賽凡提斯。」
回來得正好。又這麼說道。
然後兩人之間誰都沒再說話。寂靜降臨這間雖然狹小但佈置處處可見溫馨的臥室。
這裡以後會變成怎樣冰冷的樣子呀?賽凡提斯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跳躍式的想像已經脫離了那總是與他的自尊並存的理性。
賽凡提斯啊,賽凡提斯。
妮夏輕輕嘆了口氣,吟唱般呼喊賽凡提斯的名字。
「你實在不需要擺出這樣的表情……太過溫柔了。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竟然還有素昧平生卻願意為我四處奔波的人。這樣的人還有兩人之多,已經比任何藥都讓我覺得舒服了喔。」
精靈說自己已被賽凡提斯所救。
然而。
為什麼呢?明明已經在能想像的最短時間內把情報掌握到手了啊!此時在賽凡提斯心裡轉著的,內心深處也知道是無謂的疑問,卻與眼前的聖族女性所說出的話語毫無關連。
臨終的精靈卻還在說著:
「啊…讓我想起年輕時遇到的那個好男人,呵呵呵……但是,為什麼這世上,溫柔的人總是悲傷的呢?」
年老的精靈似乎在最後一瞬間跌進了與賽凡提斯所處,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時空,她的眼神朦朧渙散,卻是這麼地柔和,與依戀。
「……現在的我,可以成為支持你的存在了嗎?可以讓你不必再總是如此悲傷了嗎?」
賽凡提斯等了很久、很久,連路西斯在屋外不知和誰在說話的聲音都沒能打斷他的等待。
詠唱者卻不再對這個她所愛的世界唱出任何音符了。
跌跌撞撞跑進屋的賽希利安闖進這一幕,無法置信地喘息著。
「怎麼——」
賽凡提斯伸過手把他未竟的話語捂上。
「別吵醒孩子。」
短短一句話卻把賽希利安打懵了似的,他茫然若失地將視線從熟睡的蘇薇亞巡移到不再有呼息的精靈身體,最後固著在賽凡提斯臉上,慢慢拉下掩住嘴的手。
「我……」
從重獲自由的口中吐出的是宛若夢囈的音量。賽凡提斯這時才發現賽希利安的左耳突兀地少了一部分耳殼,雖不是很重的傷,但也絕對不是總有一天會回復的痕跡。
而在詢問之前,他更從那雙紅色的瞳眸中發現到某種急切。慌張失措地就像那些闖禍後終於提起勇氣向大人承認的孩子一樣。
從沒見過這樣的主上。
「我去追那個女的了…想讓她把藥交出來……不,我打算搶過來。」
賽凡提斯靜靜地睜大雙眼。他知道賽希利安話裡說的女人是誰,也立刻理解了賽希利安想做的事情。
「雖然我沒有做到最後,但其實也就差一點了……」
賽希利安臉上的笑容比任何表情都還難看。
「吶,賽凡提斯,你知道嗎?我這樣的人如果連殺人都做不到的話,就誰也救不了的……」
被抓著的手感到一陣疼痛,但是賽凡提斯只是默默忍受,不發一語地看著賽希利安彎下腰將額頭抵在自己那隻被抓著的手背上,彷彿深深祈求贖罪的痛苦模樣。
*1歌曲《涙そうそう》歌詞中譯 唄:夏川里美 詞:森山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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