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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UND 番外-Mute & Blind

上、

啊,親愛的人兒,你就是君臨世界的神祇,阿那馮,輝夜的榮光,失去了你要我如何獨活?

「喂,怎麼回事,這不是『阿芳夫人』嗎?」

額上一對圓短觸角,留著短髭的男人手持著酒杯,深深凹陷的眼窩現出困擾的迷茫,上半身探出雅座的欄杆外看向樓下的舞台。

「明比侯爵多久沒到貓町了?這曲子修改後,陛下已經頒佈解禁令了。呵,在那之前大概捏斷了幾根筆。」

坐在明比侯爵對面,戴著單邊金框鏡片的紅髮犄角男子,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名男子跟明比侯爵相同,也有著顯赫的家門之名——雙片荻葉家徽的傑斯明侯爵。但也許加注為「前」侯爵會比較正確,兩人都是在自己當主的這一代,遭到褫奪頭銜及領地,此等堪稱屈辱之事的貴族,同時被那道敕令影響的貴族人數未千也百,妖族內慣稱這些失去光環的王孫為「舊貴族」。

「這樣說來,那所謂的修改……」明比侯爵嘴角揚起有所了悟的角度。

「就算是陛下,也沒辦法事事順心呀!」

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的確後頭的話也不必再說了。

明比為著話中刻意的留白而發笑,又再次探向樓下。

奪走我的心還不夠,光是看著你就能連日夜都忘卻。但是我絕對不會將你比作怒綻的櫻花。阿那馮,知曉否?那是終有一日要凋零的事物,怎能用來形容你?

琵琶聲丁丁緩響,若有似無扶著歌者吐露出阿芳夫人如泣如訴的獨白;金髮的舞者婀娜輕旋,愁步顛倒,恰恰演出阿芳夫人對情人阿那馮公爵毫無保留眷戀的心神迷離,與對未來不安的擔憂。

曲名叫做「阿芳夫人」,然而事實上側重描寫的是阿芳夫人的情人,阿那馮公爵的一生。觀眾透過主人翁去認識這位與生便具備家世、財富、容貌、才華,在人群之中能毫不費力散發魅力的青年公爵。

若是沒有連結局都改掉的話,這部作品無疑是齣悲劇。幾乎可說是完人的公爵,最後在那些自己與眾人所堆砌的虛榮中迷茫了雙眼,碰觸界限而自我毀滅的故事。

簡直就是在譬喻——

「那舞者新來的?看起來很皮嫩。」

「不就是為了讓你看中意嗎?阿富也是挖空了心思,但是現在不比以往了,明目張膽的事情少做比較好。」

明比嗤笑:「言不由衷,明勸暗激不用演給我看。」

「陛下在大狐貍那裡受了氣,只會抓我們這些小犬小獾做文章而已,最近,還是小心點吧。」

「有什麼好小心的?收走了領地,坤羅一門的家底要挹注資金給一間兩間名店還不成問題,又能給陛下出什麼題目?」

我可不單說這件事而已。傑斯明暗想,默不作聲地看著明比望向舞台一臉興致盎然的模樣。

揚袖高低,檀扇斜舉,扇端的弧線擋著舞者仰向二樓的如玉臉龐。款款收折的扇骨、浮上的香氣裡,明比不意對上那惑人的鮮紅眼珠,濃烈到無法再濃烈,卻依然像顆水晶般剔透。

沒來由地心發一句:去他媽的阿那馮。

燭火將人影剪得平整貼在紙門上,紙門的另一邊,不時傳來店主阿富夫人與人談話的細語聲。

對象是兩名男人,從阿富應對的語氣聽來,對方是非常有身分地位的人。這是當然的,平常的客人也沒可能將阿富叫到房間裡講話。

忽然紙門應聲拉開。

「她就是新來的扇女,叫做紫堇。紫堇,這兩位是傑斯明侯爵跟明比侯爵,跟兩位大人問好吧。」

拖著錯彩斑斕的舞衣布料,安靜而快速地在乾草織成的地板上膝行入房,名喚紫堇的女孩跪坐好後就在對接輕抵的十指之後深深低首叩頭。

「喂喂,看看她頭上那對角,這孩子跟溫羅家真的沒有什麼關係吧?」

「您這笑話好可怕啊,傑斯明侯爵大人。我阿富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事哪。」

明比侯爵心儀名門溫羅家中的某位小姐早已不是新聞,但名門之女又怎能出入這種場所呢?

比起幾乎是溫羅家標誌的一對霸氣巨角,眼前這女孩的角雖然也是相當少見的長度,卻顯得纖細清秀許多。而且外表看來頂多十四、五歲,現在溫羅一族近支中並沒有符合這個年紀的公主。傑斯明所懷疑的本來就只是純屬無稽之談的聯想罷了。明比侯爵一邊打量著,一邊因為發現了別的異樣而「嗯」了一聲。阿富這才醒悟過來地笑著解釋:

「瞧瞧,我都忘了先跟兩位大人說明,我們紫堇小時候傷了喉嚨後就不能說話了,所以沒辦法出聲跟大人們問好,還請見諒。」

「啞巴嗎?」明比侯爵語調裡不無遺憾,「抬起臉來。」

伏首的扇人應令抬起頭臉,簪不住的柔順金髮滑下一縷,更加襯得還未完全長開的五官稚氣,紅眼中搖曳的光波以不下於明比侯爵這方的興味,勇敢回望過來,但緊緊抿著的嘴角卻洩漏情緒只是在強自鎮定的狀態。

從那天起,明比侯爵便維持著兩到三天就來光顧名店「酒邊花下」的規律。

 

「喂,這不是明比侯爵家的馬車嗎?是不是昨天下午才看過他來而已?很勤呢,最近。」

「人家大老爺高興常來視察自家產業也不行?」

廣場對面,臨時工人聚集的一角,人群熱衷於與自身日常無關的話題。

「不是的,是那個啦!」有人笑得頗有意味,「新來的扇女,主演『阿芳夫人』的那個。」

「欸?那隔壁店那位怎麼辦?」

「你傻啦?輪得到你傷腦筋嗎?有那閒工夫還不快點替大夥兒拉點活兒來做?」

又有人提出:「這樣啊…那這麼說來,新來的孩子更漂亮囉?」

「你請客的話我就幫你進去看看怎樣?」

養牛人純三就坐在水池旁的石頭上,沒有加入熱烈的討論中,但很快就有多事的同伴注意到這個總是過份安靜的青年。

「差點忘了,純三,你看過的吧?那個扇女!你這傢伙,不是在酒邊花下兼差做舞俑嗎?」

 

走在貓町的街道上,前頭領路的笠人不時催促似地停步回望。即使心裡也想加快腳步,但是腳下穿不慣的木屐讓人實在很難邁開步伐。說起來,這種特殊屐齒就是為了讓女子的走路姿勢能夠盡展文靜秀氣,比起舒適性更重視取悅權力者的設計。

幸好跳舞時不用穿木屐。即使這樣安慰著自己,轉角小龕裡神貓咧長的嘴角依然無數次拉扯能絆腳的裙擺,漕道兩旁的柳樹也不時戲弄著抓住髮髻上長長短短的簪釵。

「快一點啊,紫堇姑娘,茶會都要開始了。」

「………」

「剛剛」才被通知受邀參加馬上就要開始的茶會。

而身邊慣常跟著的笠人也是「剛剛」突然被叫去做其他事情。

召開茶會的人是貓町裡數一數二的名妓,初來乍到一介新人如果拒絕了她的邀約,等於宣告不想在貓町混下去了。

但當腳步來到木橋之前時,不禁覺得再怎麼能忍也該到盡頭了。

說是木橋,其實不過是在水溝上搭了片破爛的木板,隨時都要斷掉的樣子,一般人看著不會想踏上去反而會大步跨過吧?反正水溝的寬度並不是很長的距離,但是要以現在身上這副穿著卻絕對辦不到。

「快點過來啊!」

笠人在另一邊催促著。

——別開玩笑了,明明到茶會地點的路那麼多條。

「難道還要人背妳嗎?真是的,怎麼就讓我攤上這份差事?不愧是讓侯爵大人看上的姑娘,架勢就是不一樣呢……」

雖然是碎語的音量,但尖酸的聲調還是盡數傳到耳裡。只是一個勁兒低頭看著腳尖,縮在袖裡的手指是在醞釀也是在壓抑。不過就是個笠人………

腰間突然一緊。

「!……」

身子不由自主地騰空,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就重新踩到地面,眼前笠人驚訝的臉似乎變近了。

不是似乎,根本是真的已經到了水溝的另一側……為什麼?

感到圈抱的力道離開同時立刻轉身向後、看到了!那裡站著一個男人。

精實的肌肉線條外緊緊覆著黑色的水靠,在那之上直接披套了大紅滾著金邊的絨布披肩,同樣燦金的披帶正隨意撥弄著氣流。

豪奢與不羈兩種截然不同的元素,鮮明地揉合在這名有著一頭橘黃短髮的獨角男子身上。

就好像錘與鋏之間迸發的紅亮火花一樣。

他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承受訝異與警戒的視線,像是一尊很久以前就擺在町上一角的神貓雕像——看不到表情,所有可供推理的訊號都遮在白色妖貓的面具之下。

姑且低頭致謝,再抬頭時,眼前已不見人影。

 

「噢…這就是傳聞中的……」

隨著令人聯想到沸湯滾泡的讚嘆語氣,對面那隻肥壯的手往這邊伸過來,就要摸上那對色澤光亮、細長的角。

檀扇「啪」的一聲,毫不客氣撥開無禮者的手腕。

「哎、」商人蕎屋吃痛地叫了,粗黑的濃眉和因為肥胖而顯得細小的雙眼霎時擰瞪得凶惡,但偏眼一見明比侯爵只是舉杯呷了口清茶,五官隨即又鬆成笑容滿面。

看著就是有股難言的油膩猥瑣。

「原來如此。難怪侯爵這麼喜歡啊!的確是會讓人感到興奮呢!」

怒意鮮染了紅瞳,被那道目光凌厲射中的蕎屋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唾沫。

「蕎屋,你話太多了。」明比放下茶杯,轉向坐在一旁的人兒,柔聲問道:「生氣了?」

從院子飄進的花瓣落到茶水上,茶杯前的人卻仍低著頭沒有動靜。

「紫堇,知道嗎?上次送妳的那個髮飾就是蕎屋老闆在賣的喔。喔,妳正好戴著啊。」

這次金髮的扇人確實動了,動手把髻上那些沉甸甸的珠寶首飾通通拆下來――因為從明比那裏收到的禮物實在太多,已經不可能搞清楚剛剛提到的是哪次送的了。

「別弄了。」明比侯爵無奈地抓住執意撥弄的手,嘆息裡有寵溺的溫度,「時間差不多了不是嗎?」

用稱不上粗魯,但也絕非溫柔的力道將雙手的控制權拉回來,再次坐正後深深伏下上半身行禮。

是致歉也是離別的招呼。

「要登台了嗎?讓妳待到這時候真是抱歉。好好表現,我會在這裡一直看著。」

更加貼近鋪墊的身形傳達出無聲的回覆,明比侯爵伸出手將人輕輕拉起,目送走出門口,始終面帶溫和有禮的微笑。

真是噁心,還真的都把婊子當小姐了。蕎屋老闆在心裡啐了一口:明明是假貨!

細碎的腳步聲安靜躡在拖劃過地板的裙衫之下,破碎的油滑語調從拉上的紙門後有氣無力地追上:

「…不,哪裡。這時代不容易啊,又不像女人,到哪裡都有本錢活下去,當然要多點營生……啊當然,平日也是多受侯爵大人照顧……」

鳥翔前必撲翅,雲散前須微風,您如果要來見我,別讓我知道;

狂信徒絕望時仍祈禱,美夢醒來周身溫暖,您如果要拋棄我,別讓我知道。

隔壁房裡歌者輕輕低吟的聲音清晰傳來。這種後台的小房間彼此之間只用薄薄的木板相隔。燭芯頂端,昏黃的元素精靈以簡陋的裝潢為舞台,懶洋洋地搖著像是隨時都要顛仆的光之舞步。

「啊,紫堇小姐,妳來了……欸?頭髮怎麼?」

不發一語地越過合作的舞俑,這個面貌普通也沒什麼個性的男人,記得名字是叫做純三吧?本職是供人租用的養牛人,但本職跟兼職究竟哪樣收入比較穩定可就難說了。總而言之背景很單純,也就是不需要多花力氣周旋的意思,而現在心情的確也沒什麼空間理會他。

就這樣坐到妝臺前的椅子上,對鏡打理儀容,突然,忙碌的手停了下來。

「嗯?怎麼了嗎?」

純三從對方微微側耳的動作,自己推測出認為正確的答案:「是樂師開始調音了。那個樂師啊,只要快登台了就會開始頻繁地調音,不過到我們應該還——紫堇小姐?」

純三不明所以地跟在什麼也沒表示,直接站起身急步走出準備房的扇人身後,穿過三條走廊,一路來到店的後門之一,那道門從裡面鎖上,平常是沒有在使用的,甚至現在廊上也沒有燈火。

「咔啦、」

「咦!」

連結著鐵鍊的鎖剛剛確實晃動了一下。

怎麼回事?疑問的話還沒說出口,鐵鎖搖晃變得越來越劇烈。

「紫、紫堇小姐,我們快去叫人來!……」

被催促的對象毫無反應,與之相對的是門鎖宛如被逼迫到角落般地抖動,終於,發出最後一聲像是嚥氣的清脆,打開了。

冰涼的夜風與一個男人跟著門扉跌了進來。

「……」

摔落的月色同煙塵無言對望。

紅金二色的披肩跟著激烈的喘息起伏,橘黃的前髮以髮帶固定,在那之下有著湖藍眼眸的臉龐滿佈出量不尋常的汗水。就著門口流洩的暗光再多兩眼,就能發現右肩上的衣料綻開了口,四周的纖維被綠色的液體浸溼,還隱約飄來一陣令人不悅的惡臭。

毒嗎?

「紫堇小姐……快走!」身後催促的聲音被焦急焚燒至變調。

但是。

看到前方輕輕轉過來的側臉,純三不禁啞口無言,那雙紅眸竟平穩得波紋不起,頓時讓他沒來由地感到被背叛。

傑斯明走到慣例的位子上時布幕早已第一次揭起,樂師虛倚琵琶五指清描,散曲寫意,等著晚來的觀眾一一落座。

「你來得真晚。」斜斜抬頭的明比侯爵送來一枚略帶指責的目光。

「是你來得太早,明比大人。」傑斯明白了回去,「我以為你都住在這兒了。」

說完,笑笑地將焦點從明比那張實在燦爛得太虛偽的笑容移開,環視的視線突然捕捉到某樣引起他注意的存在。

樓下的某個位子,不是特別好也不是角落,在那裡,一名面生的黑髮少年獨自一人坐著。神情似是專注地看著舞台上,真正的演出還沒開始,那麼果然是在發呆吧?

一樓的位子坐的多半是口袋裡有幾個錢的平民,少年精雕細琢的五官線條卻令人不禁聯想到貴族之流;他的頭上沒有作為妖族特徵的角,這在妖族內算罕見,但也不是絕無僅有。

……究竟這名少年是哪個地方觸動了他的探究心?傑斯明困惑地陷入自己的思考中。

 

「喂!那裡的!站住!不准動!」

剛剛走出來,小心合上後門的人影肩膀畏縮了一下,提著燈籠的大隊人馬——舊貴族豢養的私兵們踩著雜沓的腳步聲立刻追到他身後。

「轉過身來!」

人影稍嫌遲緩地照著看來應該是隊長的話做。

被舉高的燈籠火光當面近照,純三反射性地舉臂遮眼。

「不是那傢伙!可惡……你鬼鬼祟祟地在這幹甚麼?快點老實交待出來!」

「不……那個……」

純三全身顫抖得牙關硌硌作響,連句話都沒能拼湊出來,一付被忽來的大陣仗還有隊長的凶狠嘴臉嚇得不輕的樣子。

「喂,他的手上拿著什麼!」

隊長聞言將燈籠放低湊近純三的另一隻手。就著光亮看清楚那袋物事,鼻翼歙動著嗅了幾下後,不由得發出挫敗的咂嘴聲。

「……原來是個要飯的,浪費我時間的廢物!——怎樣?有什麼不滿嗎?還不滾邊去!」

手提的剩飯剩菜被扯掉扔到地上,還遭到極為侮辱的叱罵,純三只敢一邊嘴中說著「是、是、」,一邊忙不迭連滾帶爬地逃開。

「等等!」

「大、大爺……?」

「有沒有看到一個頭髮顏色像柿子的男人?角是白色的。」

養牛人給予隊長的答案是有點呆楞的搖頭。

「諒你也不敢騙我們,不過,要是被我知道你說謊的話……」

搖頭的頻率連忙加快。

「呿……快滾!」

目送純三跌跌撞撞離開時,一旁的隊員靠了過來問:

「隊長,這下怎麼辦?」

如果這次還抓不著那個小偷,回去肯定有一頓排頭!

其實隊長的心中另有計較。舊貴族們失去領地後大多都只剩虛榮的空殼而已,能跟能力高強的私兵叫價的籌碼已少了許多。憑自己的本事,大不了跟東家翻臉另覓良途罷了,只是那名自號義賊的小偷實在太惱人,三番兩次中他詭計,這次一定要讓他為之前的愚蠢付出代價!

「那傢伙中了毒走不遠的。繼續找!」

蓄積了許久的樂聲逐漸加快,舞者踮步旋轉得越來越忘我,將觀眾的情緒推向高潮。

因為太過想要獨占情人的阿芳夫人終於在夢中見到了阿那馮公爵,這幕是整部作品中唯一遠離現實單純言情,不牽涉政壇戰場勾心鬥角的段落,然而卻非傳達出愛情唯美動人之處。

阿芳夫人希望晚霞能來勾勒自己舞姿的輪廓,讓最古老的天空都必須低頭觀賞;希望自己飛揚的襟袖裙裳能颳起將樹上綻櫻都捲下的狂嵐。

前者象徵幾乎占據公爵全副心神的雄心壯志,後者則暗喻公爵的正室夫人。就結論而言,這名作家筆下才貌雙全又專情的奇女子,懷抱的並非什麼聖潔的情衷,而是更自私的,飄散出一股妄想腐臭味的迷戀罷了。然而世上又得幾人擁有真正全然包容不求自身回報的情感呢?

完人公爵將會走向悲劇,而女子的愛情早已在那其中。

尋求「完美的」愛情本身也許就是一種錯誤的課題。

卡利督斯看著台上人臉上似是自滿又將發狂的笑顏,滑褪下的袖擺讓出一截雪白藕臂,輕按在細細描框紅線的眼勾下,臺下觀眾顫抖著對彼此不爭氣的吸氣聲又尷又尬。

揣摩得不錯嘛……說起來,某人總把他當成競爭寵愛的對手,即使他的意向從來不是某人想的那樣。

還有。

……手毛有記得剃真是太好了。

這幕最後結束在阿芳夫人探向就算在夢中也總是忽近又忽遠的情人時,卻被看不清容顏的對方狠心推開,摔倒在地。

店主阿富看著台上帶著面具,露出一縷橘色前髮與白色獨角的舞俑,尋思這人表現得比之前那個養牛人簡直女人一樣軟綿綿的氣魄好太多了,瞧那推人的狠勁,誰看了都要替阿芳夫人心疼。不知班頭阿晶是哪時候挖掘來的?

殊不知她想的人也正想著同樣的事。

扇人彷彿將死,緩緩抬起、幽幽投向臺下的眼神空洞。

燈滅。落幕。

……之前還取笑過「該不會是不夠時間練眼神了,所以在這裡選擇做個放空之眼吧」,然而現在對上這雙眼睛時卡利督斯只覺得渾身不舒服,彷彿有某個他現在還不願預言的未來正用這樣的方式在向他招手。本來還想留到謝幕時上台打賞,好欣賞某人氣在心裡口難開的反應,這會兒也沒心情了,跟群眾一同站起身後就著人潮相反方向走出廳。

走出「酒邊花下」不久,撞見兩名大漢四處向人詢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獨角、橘髮、手帶傷的男子。方才舞臺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腦海中對某個最近竄起的「名人」的印象也被喚醒。卡利督思心下叨念某人真是走到哪裡都能製造麻煩,一邊向人走了過去。

「兩位大哥,找人嗎?」

當看到一名黑髮少年主動靠過來找話時,隊長全身汗毛都莫名豎起警戒,本能般地感到危險,但已經來不及了,當那雙褪去偽裝發出光芒的異色瞳眸對上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坐在地上的艾里歐斯的指尖滑過麻質的粗糙布料,潔白的繃帶底下隱隱暈染開一抹鮮紅,刺鼻的藥味與血甜在某個瞬間變得銳利,但很快又像恍惚的錯覺那樣平息下去,瀰漫整個房間的依然是蓋著衣物的薰籠所散發出來的香味。

一腳踏在可能隨時摔掉安穩生活的鋼索上,不僅隱匿了被追兵追趕的艾里歐斯,還替他的傷口解毒包紮,那名莫名大膽的扇人在爐火另一側忙碌著。鍋子裡熱著幾壺酒,擺張出來的幾個小碟子也依序佈進幾樣現成的小菜。

當初帶人過橋不過舉手之勞,如今卻得到了連想都沒想過的回報,與其說是命運的順理成章,反而令人感到太不合理。

對所謂義賊之輩抱持浪漫懷想的少女情懷?才沒那回事,艾里歐斯差點要笑了出來。

對,如果——

放滿酒菜的大盤子才在腳前擱下,艾里歐斯做出一個動作,與之代表的意義相比實在太過輕描淡寫,以致被施加的一方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那手探向扇人的胯下。

「果然。」

黃金義賊的語氣溫度差不多跟灰燼持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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