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
月亮的光輝,皎白的光輝。
太過皎白了。
散發著水與泥土與生物的香味,這片綠意盎然的草原。
現在是黑色的。
不是純粹的黑色。只是在月光下,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掩蓋著彼此,所以疊蓋出佔據視野一半的陰影。
在那個白光反面的黑暗裡,有振翅、鳴叫、露水,還有葉尖惹人憐愛的撫觸,這一切的一切,融合成光的影子。
影子。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滑過皎白的草地,踩過黑暗的草地。
「好了,就到這裡,妳該回去了。」前面的人影說道。
「好冷淡喔。」後面的人影笑著說,語氣跟抱怨完全矛盾。
前面的人影無奈地嘆了口氣,「是誰拒絕我了?是誰?」
「蘇薇亞還小嘛!」
「那樣的話,妳根本就不該幫我們引開淨化部隊的!用那種魔法……!」
「沒辦法啊~」歌唱般的調皮語調。
「……貪心的女人。」
「好開心,被誇獎了。」
「哼!」
「你們要去找德菲大人了嗎?」
「……誰知道呢?」
我走了。前面的人影丟下這句話,化作最疾速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了。
「一路順風。」
風勢突然一陣加大。颳起漫天的草葉。
風聲、細碎的草葉聲。
心中囁嚅著的提問聲。
雜音。
但是很好聽喔。
為什麼要背叛被當作神一般敬仰的聖王?為什麼慈愛如聖王要下令剷除自己的子民?
無論擁有怎樣的魔法天賦,難道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都是她的子民嗎?
為什麼月光皎潔得如此刺眼?為什麼這之下的影子如此龐大?
全都是不需要疑問的現象。那些全部都是理所當然的。
就像她在沒有聽眾的天地之間也依舊會引吭高歌一樣。
因為她是詠唱者。
只是這樣而已。
※
桌上擺滿香氣四溢的餐點。
切成一片片,塗上牛油烤得恰到好處的麵包、用木頭作成的大碗裝盛著份量十足的沙拉、搭配了培根的鬆軟煎蛋,還有一人一碗的奶油洋蔥濃湯。
說實話,只是些普通常見的料理而已。但是令大部分人驚訝的問題點不在菜單上。
「雖然是我提出要求需要幫手的…沒想到對料理很熟練啊,外表完全看不出來,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妮夏「奶奶」喔呵呵地說著。
蘇薇亞情緒異常高亢地歡呼著。
賽凡提斯茫然地看著、聽著。
突然有種說不清自己為何此時在此地的荒謬感。並不是說賽凡提斯中了物理或者魔法上的攻擊而導致片段失憶,事實上,從打發人群散去後,自己跟主上被妮夏說服了邀請到家裡用餐與留宿、到旅館收拾東西再過來的這些記憶都還非常清晰。
「咚!」
深底盤裝著滿滿的馬鈴薯燉肉被放到賽凡提斯眼前……有點用力地。
「唉呀,賽希利安,這樣放盤子湯汁會濺出來的。」妮夏摸著臉擔心地說道。
被指責的人先一步把視線別開去。
「………」
果然還是本人。
就算難以想像地變出了一桌菜餚,就算作到了這種事,果然還是他那個幼稚又情緒化的主上沒錯……
沒錯……
區區一個賽希利安居然也敢對本軍師亂吼亂叫!讓他從頭到尾手抄《他她牠它祂和他》第一集到最新一冊一份,膽敢討價還價的話就再加倍!看看能不能長點教訓!……不知道賽凡提斯是不是正考慮著這種事而分神,總之一頓飯吃下來,人數雖然是平日的兩倍之多,整個用餐氣氛卻異常安靜。
……介於午餐與晚餐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算的一餐結束後,蘇薇亞乖巧地跟賽希利安一起洗碗,打算在後院找個地方看書的賽凡提斯,卻在經過小小的牛舍時,被妮夏叫了過去。
「水桶放這裡就可以了嗎?」賽凡提斯問道。
「這樣就行了。不好意思啊,還讓客人來幫這種事。不小心打太滿了,結果拿不動…呀~上了年紀就是這麼麻煩哪!」
十足少女嬌羞樣地輕輕笑了。
「……是嗎?」
對手是長輩,又是女性,各種複雜的感受下,賽凡提斯也只能禮貌性地應和。
「好啦,」妮夏滿意地拍拍牛背對著牛說話,「好孩子,心情好一點,明天早上要擠出很多很多奶來答謝客人喔!」
「不用這麼特地——」
「不要緊的,這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而已……啊!還是?難道你不喜歡喝牛奶嗎?」
「………」
「是的話直說沒關係喔,奶奶我很明理的。」
「這……」
「嗯?」妮夏稍微思考了一下,隨即恍然笑道:「原來如此,討厭牛奶的是賽希利安對吧?你們兩個感情真好呢…也對,是我的話也不想跟討厭的傢伙一起旅行。」
不是的。賽凡提斯馬上否定了。
「只是公事上的需要所以才跟主上一起出外旅行。」
理所當然地說完後,賽凡提斯卻對自己的回答感到一陣低落。
回想起來出發前賽希利安也是一付心不甘情不願,只想留在克瓦希爾等著友人來訪的樣子。
『如果非得要去那個什麼學院不可的話,伊迪倫陪我去也可以啊!伊迪倫剛好也可以回賽奎德看看。』
……還說了這樣的話。
「這樣嗎?」
「咦?」
一回過神就看到妮夏淺笑的凝望,透過這樣好像能輕鬆理解並且寬恕人心的治癒表情,就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在這個精靈身上經過的悠長歲月。
「你不是知道賽希利安討厭牛奶嗎?賽希利安也是。賽凡提斯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東西他也記著了,今天你的盤子裡蔬菜跟草菇裝得特別多呢。記得對方的喜好跟忌惡,這可是關係變好的第一步。」
「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蕈菇類……他明明也知道。」
什麼變好了?對抗的手法嗎?
「哈哈哈,真是的!」
笑聲落下後,精靈突然說道:
「對不起呢。」
「什麼?」
「因為卷進我們的事情,害你跟賽希利安鬧不愉快了。」
「不——」您多心了。賽凡提斯本來是要這麼回答。
但是被突來的插話給打斷。
「有空管別人的閒事,還是多為自己作打算吧!」
牛舍外,賽希利安雙手抱胸,凌厲的視線向著妮夏睨來。
「我跟賽凡提斯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那些人看起來也不會善罷甘休,今後妳跟蘇薇亞打算怎麼辦?」
妮夏還是一臉笑盈盈,「沒問題的。我已經跟培利說好了,過幾天就把蘇薇亞帶過去他那裡,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對付那些人絕對沒問題。」
哈啊?
「唉呀?你們倆怎麼都這種反應?」
「……除了那個個性很糟的傢伙以外,沒有別的能託付的人了嗎?」
妮夏被逗笑了。
「那個人啊,雖然總是一付冷漠重財的樣子,事實上是個很好的人喔……」
話語稍停,她捲起自己的衣袖展示給疑惑的兩人看。
原本應該是相當白皙透明的臂膀上,佈滿駭人的黑色斑塊。
「這個,就是黑斑症沒錯。白精靈只要沾染黑魔法就有可能得到的一種致命病症,呵,說是神罰也可以,處罰曾經發過誓不再使用黑魔法的我……大概就是這種東西。」
「!」
雖然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是妮夏竟然這麼乾脆地在兩人面前坦承,實在令人感到意外。
「你們可別問我為什麼要使用黑魔法喔,因為我是不會回答的。」
故作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妮夏又繼續說明:
「培利他早就認出這是什麼。就算認不出來,光是看到我動搖成那樣子,猜也猜到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對鎮民們說:這不是黑斑症。他也不會治。所以一毛錢也沒跟我要呢。」
「那麼,那個藥是……?」
妮夏搖搖頭,「很遺憾,蘇薇亞指望的那個藥對治療我的病(黑斑症)是無效的,它的藥性能在短時間內將人體的癒合效能提升到極限,不論對疾病或者外傷的療效的確都堪稱靈藥……但是像我這樣的斑症患者,就算服了藥,大概也只能延長半年到三年的壽命而已……」
不,不是而已。
如果能被允許多擁有這樣的時限的話、如果還能再多守護孫女一些時候的話……讓蘇薇亞在自己的照看與指導下的時間盡可能再更長一點,僅僅如此,作為小女孩在世上唯一血親的這位精靈女性,該有多麼歡喜?她還是會以將死之身流下感激的淚水,親吻寫下這種劇本的命運的。
但是,還有其他人也需要這個奇蹟,還有其他只要得了藥就能確定脫離死亡陰影的人存在。
那個時候培利就向妮夏直言,他決定把藥留給那個受重傷的年輕人。
要把我當成怨恨的對象也沒關係。光明治癒師這麼說,臉上還是那付無情緒、無活力的樣子,連聽到妮夏要將蘇薇亞託付給他時都面不改色,直截了當地答應了。
大概就是因為如此淡漠,反而讓妮夏感到如釋重負。
「那我們就叨擾到明天為止。」
賽希利安忽然說道。
「看來已經沒有我們能幫上忙的地方,再說也拖延一天了,可以吧?賽凡提斯?」
隨著這句問話,主從兩人的目光自中午之後首次對上。
賽凡提斯回視了他的主上好一陣子,像是要從那輕巧無謂的表情上搜索出什麼東西般地看著。
「你又要半途而廢了嗎?」
「什麼?」賽希利安可真的訝異了,他不解地皺眉思索。還有什麼非得堅持下去的事情嗎?
賽凡提斯嚴肅的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就像你說的,我並不真的懂你什麼。但是身為你的軍師,就算在看似無望的困境中,也要為你指出一條通向前方的路,這是我的職責。」
——你明明就不希望這樣的結局,否則總是無所作為的你為什麼要對這對祖孫作到這種地步?是付出越過了一個界線後便感到麻煩倦怠嗎?還是預想到可能將面對拼盡努力後,終究只是竹籃打水的狼狽結局而害怕了呢?
之前處理城務與軍務時就常常感受到的、主上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淡——交待到手上的事情的確都有按照指示執行,但在這之上的熱情與積極則完全沒有表現出來——一開始賽凡提斯只以為是這個年輕人的覺悟還不夠,但現在看來,問題的核心並不在這裡。
如果說賽希利安稍微表現出對這對祖孫難分難捨的樣子,或許他還能反過來硬下心腸,勸主上人各有命之類的空泛常談。但是這次賽凡提斯除了本身也有想幫助的願望外,更多的或許是決心不再姑息這種異常。
「……真是的,還以為你是要說什麼。」
在賽凡提斯決意的映照下,賽希利安整個人越發像是蒙上一層意興闌珊的鈍惰。
「隨你高興怎麼做吧。」
…………
隔天清晨,寥寥的晨星還在低語,太陽仍未自地平線之下醒轉,夜幕不透半分光亮。
當屋門被打開又重新關上的聲響傳進躺在床上的賽希利安耳裡時,他貼著枕頭無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在兩三次煩躁的翻身後終於還是放棄地坐起身。
「賽凡提斯你真的很煩!……」
以不吵醒還在睡的其他人的音量,恨恨地咬牙說道。
手中握緊的是某人臨走前悄悄放到他身邊,可以避免黑魔法傷害的魔法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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