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松三徑-將蕪居

－路西斯的回合

※

如果賽希利安有寫日記的習慣的話，記載他在克瓦希爾生活的篇章大概又翻過幾十頁了。

而如果他又是個勤勞的記述者，那內容可能會是洋洋灑灑幾萬字：克瓦希爾的各種資源生產與公共設施如何在賽凡提斯的引導下步上軌道、拐騙招募了幾名手段高明並且深具背景的傭兵當部隊將領、軍隊的編制也到達了一定程度的完整，還有城裡勞動人口大幅增加，市集的規模也越來越大，克瓦希爾城在周遭區域越來越有聲望…等等。

但事實上克瓦希爾年輕的領導者並沒有將書寫視為休閒的寬裕心境，勉強只有偶爾必須應付軍師交代下的，要求不含標點、字數需達一萬的課程心得（或悔過書），這類煞盡風景的文書作業。

…日記的話的確有一本，不過是賽希利安的母親留下的。

賽希利安對母親沒有什麼印象，那個倒楣的（賽希利安如此認為）女人生下賽希利安後沒多久，就將孩子送進孤兒院，自己則到不知何處的遠方去討生活。一直到某一天，那本日記被當作遺物，送到當時十二歲的賽希利安手上。

沒有多少傷感的賽希利安花了一夜就把整本日記翻閱完，而且內心裡連一絲一毫猶豫或侵犯親人隱私的心虛都沒有。

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夥伴發現他竟然熬夜看完親人的隱密紀錄，不以為然地指責他時，賽希利安沒有發怒，只是理直氣壯地這樣回應：

「活人也就算了，死人還會怕難為情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若是真的寫了什麼希望永遠不要有其他人知道的秘密，那就應該一起帶進棺材才是。總而言之日記是在我手上了，想要怎麼處理都是我的事情。」

至於日記的內容都是些什麼，賽希利安倒是從來沒有在與人談天時提出來說過。十五歲離開孤兒院到外面世界工作生活後，四處流離時，那本日記也一直帶著。這件事被夥伴們知道了，大家還一付大受感動的表情說著「雖然表現得這麼冷漠，其實還是個重情孺慕的孩子嘛」。

然而那個「重情孺慕的孩子」實際的想法是——？

「裡面竟然沒有寫半句抱怨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的話，氣死我了！這個懦弱的女人！丟臉丟死了，就是這樣我才不想四處跟人講！」

這樣的話，也許是反駁在心裡，反正沒有說出口。

……賽希利安母親的日記裡，雖然沒有提及怨恨之情的隻字片語，但是對以往在克瓦希爾生活的描述卻詳盡且感情豐富。

賽希利安與那位僅年長他幾歲的軍師一同巡視城裡各個角落時，常常口中冒出：「噢，就是這個地方啊？窗板已經換過，沒有破洞了呢…」，諸如此類的自言自語，然後讓一旁的軍師一臉疑惑地看過來，最後卻什麼也沒問。

有次巡視到一處已經半廢置的農舍，水井淤乾，磨坊的風車軸心也腐爛大半，葉片搖搖欲墜的掛在屋頂，而且因為穀倉的門牆早就破舊不堪，裡頭滿是鼠類放肆地據為地盤。

賽凡提斯正在現場和人討論該怎麼復原時，賽希利安卻冷不防從旁插口：「破爛成這樣，還要修復什麼的太麻煩了。直接全部拆除，搭蓋新的獸欄，把路西斯的那些騎獸都安置到這裡。」

那是賽希利安成為城主以來，第二次直接在人前宣告未跟軍師討論過的諭令。

賽凡提斯只是沈默不語地看著主君難得做出嚴肅表情的側臉，就照著諭令把事情辦了。                

而說到那個「第一次」，恰巧也是跟那位路西斯有關。

路西斯這個人，賽希利安之前只知道他曾參加過暗黑戰爭的最後一戰，還是妖族三大公中的蓋亞公爵的旗下貴族騎士。但不知為何戰爭結束後，好好的輝夜障壁裡不待，成了自由傭兵，還跑來這窮鄉僻壤。*1

招募路西斯吧。賽凡提斯這樣對他說，態度與其說是個給主上建議的軍師，更像提出作業要考驗學生的教師。

於是在諸多方面都還得不到教師認可的學生就摸摸鼻子出門找人了。

「Ａ等傭兵呢……那不就比里達、拉蘭他們還厲害了？」

獨自走在路上的賽希利安一邊看著賽凡提斯給的情資報告，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對將與這名貴族騎士見面開始帶有期待。

實際見到面——準確來說，率先映進賽希利安眼簾中的是那批精良的騎獸。

在老舊狹窄的獸欄，還有看得出來已經努力收拾過，但還是難掩荒涼氣氛的牧場中，相當違和的，站滿彷彿發著光芒，兼具優雅與力量的獸類。

目光從結實的頸背，再巡移到壯碩有力的腿，最後跟著健美的線條糾結到充滿彈性的臀部－－

……光看外型就宛如藝術品般的存在，幽幽的獸瞳裡還蘊含著銳利的靈性，被生人這樣盯著，吐息中也沒有絲毫心浮氣躁——賽希利安從沒見過被馴服至此卻仍不失野性力道的騎獸。

來到克瓦希爾後，首次燃起名叫熱情的情緒，就在看到這批騎獸的時候。

所以當賽希利安懷抱著熱切的欣賞與崇拜皆有的情感，轉向訓練這批騎獸的人，目光落定瞬間，感受落差到彷彿被人當頭澆了桶冷水。

那是個半邊臉帶著面具，有著一對巨大長角的紅髮妖族武士，從外表看來，理應是最風華意氣的年紀，但是他周身卻瀰漫著宛如集合了全世界所有不幸的沈重氣息。

賽希利安仍是向他表明了來意。

紅髮的的武士對於領主（雖然是個破爛小地方的…）親自來招募的事實，表現得有些惶恐。

好老實的人哪！就貴族而言可真是罕見。賽希利安在心中下了評語。

他問：「你、你真的確定要僱用我？像我這樣的人……」*2

當然要僱用了。賽希利安一邊給予路西斯肯定的答案，一邊這樣想著。

從各種層面來考慮，現在的克瓦希爾絕對不能放過這樣的人才。

「我明白了，我的名字是路西斯，今後希望我們能夠相處愉快。」*2

說這話的人，渾身上下找不到半分愉快的元素。

期望跟責任是兩回事呢。賽希利安在笑容之下無聲地回了這句話。

事後他去找賽凡提斯瞭解一些招募情報上沒有寫到的事情。

賽希利安覺得路西斯這樣背景的人會選擇克瓦希爾落腳不太可能是臨時起意，而賽凡提斯要他去招募路西斯時流露出的篤定，應該也不是他的錯覺。

得出的結論是：賽凡提斯與路西斯很可能之前就相識，雖然不能確定熟識到什麼程度。

果然褐髮的軍師看著他的主上微微訝異了一下，抿緊唇沉吟一會兒，才回答了問題。

「我只是在路西斯剛好旅行到克瓦希爾時，偶然認識了，便幫他準備了閒置的牧場收納他的騎獸……」

原來路西斯在小時候曾遇到意外，臉上留下了無法癒合的傷痕，所以一直戴著面具，他本人似乎對此一直懷有自卑感，一直到他遇上他的未婚妻後，這道陰影才開始逐漸消褪……然而，最終那名女性還是因為暗黑戰爭的波及而永遠離開路西斯的生命……

解釋到這裡，年輕的城主與軍師兩人便相對無語。

對路西斯的故事雖然感到遺憾，但是還活著的人，就不能不考慮繼續前進的事。

……找路西斯來商討克瓦希爾的軍事佈置時，對方婉拒了部隊長的職務，並表示希望能繼續擔任騎獸養育訓練，或斥候之類的工作就好。

領地裡評等最高，而且還是當時唯一的一個傭兵竟然做出了這樣怪異不合時宜的宣告——賽希利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賽凡提斯，不意外後者也正望這邊看過來，帶著難得的為難神情。

在兩人還沒確定要怎麼勸說之前，路西斯又以憂鬱的嗓音說道：

「因為各種原因，暗黑戰爭結束後，我就沒再回去月牙之里，如今，也不想再與這些事情扯上關係了。」

……我、厭惡戰爭。*3

紅髮的武士低語。

在他這樣說之後，只有賽希利安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對路西斯保持的小心翼翼，微妙地被極低溫的怒氣給汽化了。

「我瞭解了，就照路西斯的意願吧。」

然後揮筆一就，當場就將前往朝聖平原冒險的命令文件簽好，遞到路西斯眼前。

「主上，請稍等！」

「指揮官，這是……」

「怎麼了？」

賽希利安向不知所措的兩人露出微笑，堵住了未出口的疑問。又說道：

「去冒險吧，路西斯。替領地帶回資源或情報，這兩者現在的克瓦希爾都很缺，就麻煩你囉。」

「………」

就這樣，在軍師大人與傭兵本人都不再表達反對意見的情況下，路西斯成了克瓦希爾的幽靈人口。雖然掛名騎兵隊長的職銜，實際上卻不碰觸任何軍務，除了偶爾會在城裡當騎獸訓練的顧問外，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外冒險。冒險歸來後也只需要將報告遞交給軍師，通常休整幾天後，新的冒險命令就又會派下。

「這樣安排好嗎？」

剛剛送去命令書給路西斯，回到議政廳的賽凡提斯開口問正坐在辦公桌前，快被如山般的文件、書本與卷軸掩埋的某人。

順道一提，那些數量龐大的紙張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軍師的傑作，剩下那百分之零點一是賽希利安用來擦拭淚水的紙巾。

賽希利安振筆疾書著，連抬頭的空檔都沒有，也虧他還能充分理解那個沒頭沒尾的問句。

「什麼嘛，你之前不是都沒表示意見嗎？」

對於賽希利安理直氣壯的卸責，賽凡提斯微微瞇細了眼。

「好啦，別又皺眉了。」沒聽到軍師的回應，賽希利安維持著看文件的姿勢說道。

賽凡提斯楞了下，「不，我沒有……」

「哈哈，沒有嗎？總之，城內城外的事務就交給賽凡提斯，我只要在需要的地方罰寫名字就可以了…啊～真是好可怕的份量啊，這我光是簽就要簽到什麼時候啊！你真的每一份都看過了嗎？…不，沒看過的話就不是賽凡提斯了！好可怕啊！賽凡提斯你真是可怕！啊不、我是說好了不起啊……」

胡言亂語了一陣，賽希利安突然從桌上抬起頭來直視賽凡提斯。

「所以，作為交換，帶人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賽凡提斯你要多休息點。」

年輕的城主兩眼放光地注視他的軍師，擺出一副很有自覺的上進模樣。

賽凡提斯頓時有那麼一點點感動…不、只是這種程度而已，這樣就滿意，主君的道路就會止步於此了！

………而且！

「……請讓我提醒你，不論是城務或者傭兵，本來就『都是』你應該處理的。我只是輔佐你而已！想偷懶還用得著這種睜眼說瞎話的理由嗎？」

 「……啊，好睏，我眼睛要閉上了…閉上了喔。」

「閉上了也不能說。」

聽出軍師冷冷的語氣裡有一絲險惡洩漏出來，賽希利安趕緊端正坐姿，但撐不了幾秒又整個攤下去。把僵硬酸痛的脖子擱在椅背上，順勢抬頭凝望議政廳的天花板。

「……那個，路西斯說啊，他厭惡戰爭呢。」

「………」

賽希利安率先開了話頭，賽凡提斯則默不作聲地等待他說下去。

「打從有『天上王權之印』開始，幻想大陸的歷史就是戰爭的歷史。在那些參與其中的人們裡，有幾個人是真心喜歡戰爭的呢？賽凡提斯，我賢明的軍師大人啊，所謂的戰爭究竟是怎樣的怪物呢？」

生在這個時代的妖族對戰爭絕不會感到陌生。先是幾乎使全族傾覆的妖魔戰爭，再來是由人皇挑起的暗黑戰爭。即使是那些沒有直接經歷戰時的孩子或年輕妖族，成長歲月中也不可能不感受到大戰所留下的種種後遺症。

而且就算是戰爭結束的現在，大陸的情勢用恭維的說法也談不上和平兩字。

原本只有一個的「天上王權之印」分裂成了五道「聖痕」。

想掌握至高無上的人會主動出擊、想守護的人感受到威脅時也不會被動地坐以待斃——所謂的和平協議就是由考慮著這些的王們，一邊同時防備複數的對手、一邊掩藏這世上唯一真實的自己而締結的。

四處都是新興的城鎮與傭兵團，統領它們的都是一群野心勃勃的領主或傭兵團長；本領高強的傭兵被以高價競相招募，然後在戰場上相見，軍隊…人命的集合體互相傾軋、消耗；野地裡有怪物、商道上有盜賊……戰火其實從未止息，只是在醞釀溫度。

就連克瓦希爾這座小城也不知道能倖免到什麼時候。

所以賽希利安和賽凡提斯才需要這樣拼命地工作著。

只要稍微進度落後就感到害怕，一直拼命地工作著。

——我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才來克瓦希爾當城主的了。

賽希利安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想著。

「賽凡提斯…應該沒有想掀起戰端吧？至少沒有想要以克瓦希爾之名丟下名為戰爭的火種吧？但是，克瓦希爾的軍隊人數竟然佔了城鎮總人口一半以上可是不容反駁的事實。」

結果，不論有沒有意願，人們都在把這個世界拖進戰火中。

「戰爭……有可能消失嗎？」

悲哀的人們。

在賽希利安記憶中的歌聲這樣唱著：

『朋友們，安心吧，敵人已經都被我們消滅了，所以我們已經變得幸福了。

但是有一天朋友可能也會變成敵人，那就先動手把朋友消滅吧，這樣就能幸福了。

但是不可能永遠都沒有敵人出現哪，所以只能恐懼著、恐懼著，消滅所有看到的人了。

……然後，這次一定能得到幸福了吧？』*4

………

議政廳天花板上的繁複花紋似乎領著年輕城主往記憶深處游離太遠了，這時，軍師特有的清冽聲調響起，將賽希利安的注意力拉回現實。

「主上，」

「嗯？」

褐髮的軍師嚴肅地陳述道：「我難以解釋『戰爭』這個詞的定義，就我個人的看法，戰爭存在，而且經常存在，要我承認它能消失，比承認你現在是合格的君主還要艱難。」*5

「欸？」

「還不坐好？你維持這個不像樣的姿勢已經超過五分鐘了。」

「呃啊啊啊……」

賽希利安趕緊在位子上重新坐好，就怕慢了一秒，連坐姿都要練習一萬次。

「真是的……那麼，現在路西斯的問題你打算怎麼解決？再讓他這樣下去嗎？」

「沒錯。」賽希利安考慮都不考慮，很輕快地立刻回答。

「你……」

「我說，不要皺眉了啦。」賽希利安輕笑出聲，然後在賽凡提斯又快要「發功」（軍師技能：消失的三小時）的預兆出現之前，接著說道：

「路西斯是個很老實的人啊，賽凡提斯不覺得嗎？」

「……所以？」

「所以，這樣就行了。讓他繼續這樣下去就行了。不需要太久，他就會帶著累積的不安與愧疚，自己來找我談了。」

「…不能排除到時他就會直接請辭離開克瓦希爾的可能性。」

「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就算了。」賽希利安擺擺手，「沒有戰意的人、不瞭解戰爭以外也會失去的人，我沒有學會如何帶領他們的打算。但如果他選擇留下來，那麼，我會向他證實他現在的想法是錯誤的——」

絕對是錯誤的。

怎麼可能是正確的？

這世上，也有悔恨自己在過去的時間裡無力戰鬥的人們存在。有力量卻放棄一切、明明還活著卻說自己一無所有的人…看在那些人的眼裡，有多麼諷刺啊？

以Ａ等傭兵之身說著厭惡戰爭、不想再被戰爭牽連的路西斯，看在賽希利安眼裡，說不出有多諷刺。

「既然你都盤算好了，那就這麼作吧。」賽凡提斯小小地嘆了口氣，「不過這樣的話，附近林地怪物作亂的事情要由誰去解決呢？」

「找伊迪倫去吧？我記得他不是在城裡待命著？」

「只有他一個人恐怕不夠妥當，但是目前也沒有其他人選了……」

「砰！」

賽希利安突然一個拍桌起立。

「那麼就我跟伊迪倫一起去吧！親愛的軍師大人，這些文件就放著等我回來再看吧！『千萬不要幫我偷偷處理囉』！」

說著，人就一溜煙地衝向門口，就在快能呼吸到自由空氣的那一瞬間，一道拉扯的力量經由披風傳來，然後硬質的夾板毫不客氣地往頭頂招呼下去！

「你給我慢著！」

「啊，好痛！」

*1根據劇情任務：妖族初章之一，指揮官是在與路西斯彼此已經有一定程度的熟識後，才由路西斯口中得知其原為蓋亞公爵屬下的貴族騎士。這裡設定賽希利安是在到克瓦希爾之前就曾非特意地得到有關路西斯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情報。

*2傭兵任務：路西斯之一，對話台詞。

*3傭兵對話台詞。路西斯加入初期只會跳針般地說這句話。

*4譯自Sound Horizon所作歌曲《黒の預言書》中唸詞，並稍作修改。

*5軍師對話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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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官很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