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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妖族住的地方一直都這麼潮濕嗎?」傑克斯望著酒吧門玻璃外的溶溶雨景。

 

時序已經進入三月,壁爐裡還熊熊燃著火——因為是妖領首轄地區的高級酒吧所以負擔得起,天氣的確還讓人感受到一股寒意。

 

鼻腔裡滿是踏進這個樹之國度後就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他本來想抱怨一番,但傑克斯不想弄低自己在這群人——同在異鄉打拼的人族青年們面前的評價。

 

「當然不會,」剛過成人禮的薩里安嘴唇湊到杯子啜了口溫熱的酒,頗符合他年紀地調皮一笑,「再過陣子梅雨季來臨,會更溼。」

 

其他人跟著笑了,坐在另一張桌子的法克特也說:「夏天的雷雨好多了,來去都很乾脆;冬天不常下雨,只是又濕又冷,比現在冷得多。不多穿件褲子卵蛋他媽的都要凍僵了,穿了子孫們又會悶出蘑菇!」他的兩頰掛著酒精透出的黯淡紅斑,哈哈大笑,「蘑菇上面再長出蘑菇!」

 

一個傭兵高聲笑罵回去:「只有你才是!」

 

法克特周遭幾個跟他比較要好的男人們為了這番下流話哄堂大笑,傑克斯露出僵硬的假笑陪應他們。

 

原諒他們吧。傑克斯想。唸爛軍校拿爛成績畢業的垃圾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原因你總不能去怪那隻狗。

 

壁爐中的薪木又無趣地剝跳了一下,傑克斯考慮著是否找個理由,今天就此打道回府,就在這時玻璃門上的串鈴發出響聲,他等待的人總算出現了。

 

溫森.波汀是個正值人族壯年的偉岸丈夫,粗刻分明的五官,濃黑雙眉底下兩眼圓潤飽和得像杏仁一般,使得他看來就有一付讓人感到親切的好脾氣,濃密的黑色鬈髮與蓄在上唇的短髭精心修整,豪邁中帶出一點斯文氣質。

 

傑克斯看著他在門外抖了抖披風,雖是妖族卻一派煌天帝國宮廷作風的侍者上前幫助他脫下,接過去掛在靠近壁爐的架上。打從門被打開開始,酒吧裡打招呼的聲音就沒間斷過,溫森一邊走進,挨個向這些各有其主或者自由之身的同鄉們回以有禮而又適當親暱的問候,沒有遺漏下任何一人,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沒出聲的傑克斯身上,一下子就認出幾年沒見的他。

 

「喔,老天,讓我們看看是誰?傑克斯。我有聽說你要來,但那是冬天時候的事了。你到月牙之里多久了?生活還習慣嗎?」

 

「剛到幾日而已。學長,好久不見。」

 

兩人是煌天帝國軍事學院的畢業生,事實上在校時沒什麼交集,畢業後才因為工作的緣故漸漸熟絡。這次傑克斯被某個妖族權貴延至月牙之里聘作客卿,臨行前便想到寄信給已在異地落腳多年的溫森,此人侍奉的主家為妖族三大公之一.蓋亞公爵一派的新興貴族,在公爵跟前頗能說上話,連帶溫森在月牙之里以一介人族客卿之姿也操摸得風生水起。

 

稍事寒暄後,溫森提議一起到外二宮*走走,這樣的好機會傑克斯當然不會傻到拒絕,一從侍者手中接過披風立刻就跟著踏進街上的紛紛細雨中,所幸兩地距離不遠,抵達宮門時沒有太狼狽。

 

踩上渡廊的時候,就看見台階旁邊備有洗得潔淨的讓人更換的軟底鞋,離地架高的木質地板,刨得相當平滑,表面看來雖然乾爽,但透過腳底還是能感到一股吸飽了水氣而透出的涼濕。這裡的建築物無論是布局、風格還是建材都跟煌天宏偉大器的石造殿堂大相逕庭,房間與走廊之間沒有牆壁相隔,僅有竹簾或是紙糊的輕門遮蔽,而且毫不在意廊外落雨,幾乎都是敞開的,室內的情況一覽無遺。堆滿卷宗的長桌比起煌天的樣式矮了一半不只,讓盤坐在草編鋪墊上的文官們伏案書寫卻是剛好。傑克斯看見人人手上一桿前端讓墨水濡飽的軟毛筆,心忖帶來的鵝毛筆該足夠用一陣子,首都之地照理也不會買不到其餘四族使用的主流書寫工具才是……

 

溫森領著他在客卿經常走踏的外圍殿所四處露面,往後可能會接觸到的妖族官吏傑克斯都一一記在心上。溫森甚至還帶他走進自己在外二宮專屬的小公務房,將許多客卿需要注意的資料拿給他。

 

「貴主哈瑪沙子爵大人對下屬尚稱慷慨,但畢竟是富貴千金之人難察下情,如果遇到什麼困難或不足你儘管開口。」

 

傑克斯就等他這句話。

 

「說來有點難以啟齒,但除了學長以外實在也不知道能找什麼人幫忙——您能否幫我在月牙之里或者附近租一間帝國式的小獨棟?地點僻靜的就好。」

 

「怎麼了?芳詩住不慣妖族的院落嗎?」

 

「芳詩沒來月牙之里,她回娘家了。她父親上個月從馬上摔下來,羅得列克老人把他的兒女都叫回城堡——不過您想的沒錯,我是想預備一間到時能讓內人滿意的屋子沒錯。」

 

「讓羅得列克之女滿意?」年長的客卿聲音略帶調笑,「——『羅得列克家代代都在禁衛騎士團中佔有一席之地,佩拉特的聲名如同中天的烈陽,但是誰也不能因此說夜空不需要星辰。』」

 

傑克斯只好苦笑,「是啊,她總是這麼說。」

 

「找房子不過小事一樁,我很樂意幫忙。」這樣說道,溫森卻斂起笑,「但你沒讓子爵大人知道嗎?雖然舊貴族明裡已經沒有爵位,哈瑪沙大人的實力仍能在首都開府設邸,要找間適意的小屋子不難。況且身為客卿,置產這等事不跟主公通報也很不恰當。」

 

「我倒是想跟子爵大人商量。他現不在月牙之里,歸期還未確定,留守府邸的總管也很頑固,都不聽人說話。」

 

「是不是那個剃了鬍子會很像希爾金教官的老人?」傑克斯肯定了他的猜想後,溫森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想起以前曾跟他打交道的事情了,那時我也才剛到月牙之里——不是什麼值得再提起的大事,但是——是啊,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妖魔戰爭後殘存的妖族被放逐到這片土地,聽說當時光是死於水土不服者之多,不論掛在天空的是太陽還是月亮,地上總有葬禮舉行。對我們而言那是好幾個世代以前的事,但是長壽的妖族卻不然。」

 

「妖魔戰爭?我認為那倒還好,幾年前延燒整片大陸的暗黑戰爭才是真的讓五族之間矛盾叢生,直到現在。」

 

那場戰爭打得正火熱的幾年,傑克斯還沒畢業,當時學院裡沒能上戰場的學生們,擁戴人皇傑菲爾聖意征討周邊各族以求貫徹天上王權之印的權威者有之,主張以絕對神祇之名各族應該力求合平共存反戰者亦有之,各種思潮鬥得好不熱鬧。

 

「我剛到月牙之里那陣子,引發戰爭的黑魔女的名字還沒幾個人知道呢。」溫森拿下架上的文件在寫字桌上敲齊整了,一整疊推到傑克斯懷裡,「——無論如何,你我能得到主公的賞識,憑的無非就是我們兼具文官與武官長處的實力,放眼大陸沒有比煌天帝國軍校裡所教授的軍政經營更有系統更全面的了。難得在異地作伴,大家都要互相多多照應才好。」

 

「學長放心,我知道。」

 

「暗黑戰爭已經落幕五年,最近月牙之里越來越多異族傭兵*,人族也不少,但是跟我們一樣是帝國軍校畢業的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了——喔,對了。」

 

溫森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叫了一聲。

 

「有個跟你應該差不多同屆的,說不定你們認識——你等等,我記得這幾天還有看見提到他的文書。」在書桌上翻找一陣後,溫森對著剛翻出的文件遲疑地唸:「賽凡提斯……」

 

「讓我看看!」

 

傑克斯一時全忘了該維持的基本禮節,直接上前搶過溫森手中的紙張。

 

約略掃過文件,上頭條列了今年以來某某家第幾個兒子或女婿承襲敘勳,王派見證人某某某之類的訊息。提到「賽凡提斯」的僅有一行文字,是為見證人,但是沒有王派官銜,同時還出現的就是「克瓦希爾城」這個地名,而繼承人的名字卻又付之闕如。疑點多得讓傑克斯無從判斷究竟是因為妖國跟故鄉國情相差太多還是真的不尋常,剛抬起頭要詢問,才注意到溫森的視線,不禁一陣困窘,「——學長,抱歉…」

 

「沒事,」溫森擺擺手,「只是一份公告性質的繼任令,機密文件可別這樣——怎麼了?是熟人?」

 

溫森自然地對學弟的反應提出疑問,但傑克斯只想三言兩語帶過,「不太熟,只是到畢業為止我們這屆的學年首席幾乎都是他,畢業後他沒有入仕煌天的宮廷,沒想到原來是到了極東之地。」

 

「是個優秀的傢伙啊——」溫森拖長了尾音,「好吧,這也不算太少見。」

 

溫森微妙的語氣傑克斯當然不是沒有察覺,只是暫時決定還是先將與「現在」有關的問題問清楚。

 

「這個克瓦希爾城是哪位大公或者有力權貴的屬城嗎?」

 

「怎麼可能?」溫森短促地笑了幾聲,「那種地方的話學院裡上課都會提到了吧?不,不是。克瓦希爾不是。前往夜領的淵藪之谷的話就會經過那兒,但也不是什麼要衝重鎮,距離大道非常遠,背靠山壁而建的小城而已。」

 

「繼承人的名字為什麼沒有寫上去?」

 

「那裡不是屬臣封地,只有名義上替妖王看管領地的武士家門,不過太偏遠了,資源也不豐,所以就省事地讓他們世襲下去。沒寫名字的話,大概是私生子之流吧,這份彙整的資料發出之前還沒確定,那麼過陣子應該還會有一份正式的公告文件。」

 

什麼破爛地方?連正統繼承人都擠不出來一個?帝國軍校的首席就「淪落」至此,比起那群整天無所事事泡在酒吧裡的同鄉傭兵們還要前景灰暗?傭兵們至少還是待在月牙之里發展!傑克斯一陣無語,溫森卻看著他的模樣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驚訝的?你還需要多歷練啊,小伙子。我已經讓隨從預約了城內最高級的酒樓,晚餐就幫你接風。那間酒樓慣例一個晚上只招待五組貴客,到目前為止以作東身份踏進去過的人族只有我一個。而你猜猜我當年是第幾名畢業的?不多不少,剛好第十名——從榜單末端開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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