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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大人,賽凡提斯大人讓我來找您。」匆忙跑來的僕人氣喘吁吁地在他身後叫喚。

 

「那你現在找到了。」他咬下最後一口蘋果,把果核往馬廄裡擲,滿意地看到它準確地進了馬兒嚼個不停的嘴裡,而自己更是很有滋味地嚼著果肉。

 

僕人一愣:「賽凡提斯大人在城鎮中心等您,有事情要跟您討論。」

 

賽希利安對著空無一物的馬廄邊牆微笑,「還有什麼嗎?他帶了客人?還是一堆文件?喔,或者一桶牛奶?他今天早上才擠的,保證絕對新鮮。」

 

「沒、沒有。」僕人結巴地答道。

 

「真詭異,」賽希利安回過頭,讓僕人看清他不由衷的壞笑,「我毛骨悚然,喔不,我有些好奇了,走吧。」

 

說著就率先走上路。快滿十九歲的他體格修長,宛如峭壁上杉木樹苗,才剛從嫩綠過渡到深色、堅硬,和粗糙。從府邸徒步走到城鎮中心的一路上,遇見的鄉親都帶著混有三分困惑的恭敬向他致意,人們不熟悉他,賽希利安也不。幸好,這些城民還能從他承襲自父祖的金髮紅眼、長直的羚羊角以及難以體現粗獷的俊秀容貌,輕易地辨識出新城主,但另一件不幸的事情是,從學說話開始他就理解私生子這詞彙的含意,而且完全沒辦法把它跟幸運作上連結。

 

賽希利安是前代城主那早逝的兒子過往風流債的後遺症之一。他的母親原本是城主宅邸中的女僕,但在懷上主人的孩子之後便被趕出城鎮。

 

素未謀面的父親在陪妻子省親的歸途中遭遇盜賊團,夫妻雙雙被殺害,老城主受到太大打擊一病不起,因為少夫人無出,少城主也沒有兄弟,好歹算是一方城鎮的克瓦希爾竟連一個正統繼承人都沒有。當時少夫人的娘家馬契根男爵家甚至虎視眈眈地提議要讓么子過繼繼承克瓦西爾,被老城主一力擋下,先將繼任的請求報往月牙之里,同時派人尋回有血脈之親的繼承人。

 

對賽希利安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來自克瓦希爾的好運。

 

正對廣場,城鎮中心粉漆斑駁的大門後是沒有半個窗孔的穿堂,堂後右邊的陰暗走道直通克瓦希爾城的議事廳,此時議事廳的門並未完全闔上,縫隙中披風籠罩的高挺背影,他知道那就是賽凡提斯,克瓦希爾的城政總管,賽希利安血緣上的祖父留給他的名義上的監護人,一個人族。

 

他到底打算穿那身黑到什麼時候?葬禮都過去那麼多天了。賽希利安心道。

 

推門走進,廳內正讓穿過玻璃窗的陽光照得亮堂——所以裡頭的蕭索窮酸更加無所隱藏。他注意到等在廳裡的不只賽凡提斯,一名輕鎧佩刀的紅髮妖族在另一側相鄰而立,城主座前桌邊放了疊文件和一杯冰涼的牛奶,他扭頭向後看,傳話的僕人已經不知所蹤。

 

「幹得好,臭小子。」他喃喃唸道。

 

「你說什麼?」賽凡提斯問。那雙不像多數二十多歲年輕人會有的沉穩紅瞳往這裡看過來,一頭黑髮不僅修剪整齊,而且整理得很服貼,襯衫、長褲…賽希利安敢打賭連腰帶都是今早才熨過。

 

「沒什麼。」賽希利安回答,走到座位坐下同時動作自然地把杯子推開,衝著其他兩人一笑。

 

賽凡提斯看起來沒什麼表情變化,讓他戲弄的期望落空。人族青年朗聲替賽希利安向來客介紹:「面前這位便是敝城城主賽希利安。」

 

正面相對發現那名陌生妖族頭上一對長角著實壯觀,但還比不上那片半面面具讓人印象深刻,左半臉都隱藏在金屬寒光之下,年齡看來正值風華,但眉眼抑鬱陰暗,即使是那些沒被面具遮掩住的部份。

 

妖族武士上前一步,「在下路西斯,一介自由傭兵。」

 

「傭兵,你迷路了嗎?」賽希利安可以從他站立姿勢與動作看出這名武人的身手不同凡響,販賣自身武藝的人會希求什麼呢?威名遠播慷慨的雇主?哪樣在克瓦希爾都沒有。

 

一道咳聲打斷賽希利安的取笑,賽凡提斯靠向桌子這邊,將牛奶又重挪回賽希利安眼前,然後替路西斯繼續說:「『目前』是傭兵。路西斯曾受封為騎士,暗黑戰爭期間,尤其是最後一役,他的英勇表現令世人印象深刻。」

 

做出場面需要的禮貌招呼之前賽希利安嫌惡地瞪了那杯牛奶一眼,「很榮幸認識你,騎士大人。」

 

「現在只是自由傭兵了,城主,請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彷彿沒有看見另外兩人的互動,紅髮妖族拘謹地回了一禮,他身上的行頭鏗然作響。「戰後在下離開月牙之里四處旅行,居無定所,今日因緣際會來到克瓦希爾,我沒有迷路,請城主放心。」

 

所以呢?路西斯不再往下說,賽凡提斯的眼光則似乎暗示他該接著說下去——但要說什麼?

 

終於還是賽凡提斯先開口:「主上,我們談過,我對一些妖族的軍中殊習不太熟悉,正好路西斯想找個地方稍作休整,我邀請他在克瓦希爾多逗留幾天。」

 

喔,懂了。「歡迎之至,路西斯大人,請務必留下來讓我們款待,我馬上命人準備好行館的客房。」然後瞥見賽凡提斯似乎覺得他表現得還可以地微微點頭。

 

路西斯跟著搖鈴傳喚來的僕人走出議事廳後,賽希利安趁機在賽凡提斯背後又將牛奶挪開,但這該死的人族彷彿背後長眼似的,轉回身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杯子放回原位。

 

「聽著,」賽希利安覺得自己有必要作某一部份的攤牌,「開始我覺得你這傢伙雖然是個異族,但還是不錯的人,直到你對我做出就連撫孤所那些吵鬧的女人在我五歲後都沒再做過的事——我不想吃任何一樣我不願意送進嘴裡的東西。」那時暗黑戰爭剛爆發,就算是撫孤所裡那些愛心過剩的大人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你堅持要問個理由,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遍了:『我,討厭牛奶。』」

 

「是啊,我聽過很多遍了,就跟我看著你喝完的次數一樣多。」

 

「不包括這次,我保證。」

 

點了點頭,賽凡提斯直接翻起桌上的文件,「上次你說這句話是兩天前,在那之後我只花了五分鐘讓你喝完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

 

他還記得那股噁心的味道。算我求你了。」

 

「你認為挑食是件小事,是嗎?」賽凡提斯神色認真地問,「這是價值觀的問題,這很嚴重。」

 

「嚴重?」賽希利安真個兒啼笑皆非,「一般人或多或少都有喜歡吃跟不喜歡吃的東西,黑魔女因為挑食挑起戰爭的嗎?你太認真了。」

 

「君主不是一般人。」黑衣的年輕人族更為嚴肅地回答他,「你不想要跟你不需要是兩回事,上位者如果不能時刻清楚分辨這兩者,就跟矇著眼掌舵沒兩樣,而在船上的乘客——你的臣民,終有一日跟著船隻一起觸礁,作亂世這片汪洋一口不夠塞牙縫的食糧。」

 

這傢伙進諫的本領簡直跟譏諷一樣好。賽希利安差點把牛奶潑過去,要不是卡利督斯——他那足智多謀的友人的臉突然閃過眼前的話。我大費周章在嗜血組織的眼界外弄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還有舒適的身份讓你養傷。他那時說。賽希利安跟他保證在不危及生命的情況,自己會盡一切所能留在克瓦希爾城主的位子上,直到他們都準備好的那一天。

 

你要記著:你的監護人可不是只有你一個選擇。

 

我不能為了一杯牛奶搞砸所有事,然後讓卡利督斯千里而來把我掐死。賽希利安把眼一閉,憋住呼吸仰著脖子,想像橫越過銀砂荒原後的一杯冰啤酒……差點把整個胃嘔出來的衝動中他火速遞出空杯子,賽凡提斯接過,在他手裡塞進另一杯茶水。

 

至少他還肯給我一杯水。漱過口後賽希利安想。

 

「這些文件你全部都看過了?」翻著文件,賽凡提斯問道。

 

「我可沒辦法閉著眼睛簽名。」

 

「連沒有簽名欄的都簽了——你根本沒看文件內容。」他說著把文件擲回桌上。

 

賽希利安覺得這反應有些莫名其妙,「有什麼關係?事情是你在處理,我只要在需要的地方動動爪子就可以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賽凡提斯問他。

 

什麼人?賽希利安作好了又要被譏諷的心理準備,「一個走運的私生子?」

 

「一名城主。」賽凡提斯加重語氣,「——做你該做的事情。這些全部從頭看過,記得交心得給我。」

 

「什麼——」

 

「具體內容就是你對克瓦希爾的未來展望有哪些構想,字數大概一萬字上下。」

 

「等等,你不能——」一萬字?他連一百字都不知道是什麼概念!

 

「三天後交。今天下午我還會撥出時間指導你政令緒論跟禮儀,到時見。」

 

眼看監護人轉身離去,留在座位上的賽希利安徒然吐出挫敗的嘆息。

 

吃過午飯不到兩個小時,賽凡提斯果然如之前預告,一本大部頭的書跟著他降臨在飽餐一頓後昏昏欲睡的賽希利安面前,接下來又兩個小時就陷在「外二宮名義上直聽王命的八大正從主官、三大公在行政上兼職的三司長、包含名震大陸的邪靈武士團在內的六衛團,和各有其職的一台四寮;它們之間的權責如何劃分,現今哪個部門傾向哪方勢力……」排山倒海而來的包圍,既艱澀又枯燥,他感到眼皮重了三倍,幾次被人族的眼光瞪得強作清醒,但對他的睡意仍然幫助不大,事務官神色匆忙地來找賽凡提斯時,他正翻著白眼。

 

「主上,我得先告辭,臨時有急事必須去處理。」賽凡提斯從座位上站起來告罪道。

 

「好的好的,你去忙吧,我一個人可以慢慢讀這本書。」賽希利安連問一下發生什麼事都沒有,眼下他唯一想的只有:我得救了。

 

賽凡提斯盯著他,「這恐怕不太適合。」

 

他一愣,「為什麼?」

 

「一味釘死在書桌前沒有任何好處,適當的活動才有。而且,」他說,「除了臉跟運氣,你也應該要有相對的實力。」

 

賽希利安摸了摸自己的臉,「謝謝。」

 

年輕總管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下。「我不是在稱讚你。收拾一下到訓練場去,我替你安排了另一位老師。」

 

 

 

克瓦希爾的訓練場非常簡陋,在老舊城牆內側的垛角,抬頭就能看見牆外女巫山乾皺褐黃的岩壁,沙袋跟丟棄的空木箱圍出一個成年人全力跑的話十秒就能繞一圈的場地,平日士兵在此接受伯里夫教頭的操練,或者拿著未開鋒的鐵劍兩兩比試。但現在小伙子們都放下原本扛著跑步的沙包,圍觀場中的對練。

 

「這就是你稱之為胳臂看起來一折就斷的老頭子的斬擊,怎麼樣?接起來滋味如何?」

 

賽希利安橫劍勉強架住,下一擊轉眼又到,他狼狽地閃避,「我沒說過那樣的話!」

 

「你說了!」老教頭毫不放鬆,劍劍進逼,「剛到訓練場的時候,你的眼睛這樣說。可以認真一點嗎?城主大人?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是你祖父的侍衛隊隊長了!」

 

賽希利安咬牙一個爆發,將老人用力推開,連續承接霸道猛力的手腕發出抗議,痛得他眼角氾濕,惱怒中反唇相譏:「——而且也是那個男人的侍衛長。告訴我,你的城主大人想知道你用什麼招式在強盜的刀下保護你曾經稱呼『少城主』的人?」

 

這句話一說出口,周遭的氣氛就變了,原本輕鬆交談的人們像是都沉進海裡了似的死寂。賽希利安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惴惴不安地盯防另一頭的伯里夫,也害怕背後可能會有偷襲。

 

老人的表情並非受辱的憤怒,而是深沈,或許還有點悲傷,賽希利安不敢確定。

 

「我當時不在場。」他說,「我應該在那孩子身邊,但我沒有。」

 

「我們從少夫人的娘家馬契根城離開時,少城主命令格里夫隊長跟一部份人先回克瓦希爾。他帶他妻子去附近的溫泉鎮,不想要煞風景的人跟著。」一個年輕士兵悶聲道。

 

看來老人很常壞了浪蕩子的好事。「是我失言。我不該那樣說,請原——」

 

「你想見識我的招式倒是隨時都可以!」伯里夫突然大叫一聲衝鋒過來,賽希利安慌慌張張地舉劍相迎,金屬交擊的聲音隨即如同暴雨般遍灑下來,但都留給賽希利安反擊的機會,「你那腳步移動是怎麼回事?要用腰的力量!不、不對,你在幹嘛?黃花大閨女的腰都扭得比你乾脆!」

 

如果傷口不會裂開,我會讓這聒噪的老頭知道誰比較能扭。劈砍持續交替,賽希利安勉強讓兩人圍著對方轉而不被逼到邊緣,但喘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沉重。手臂的肌肉會疲勞,一定會。雖然承認令人不快,老人遠比意料的還要孔武有力,擋下每一次砍擊握劍的手都在變得僵硬麻木,不用腰部的力量很快手就會握不住劍。應該讓他知道我袖子裡還有把匕首,近身戰還用長劍的人是他媽的白痴…

 

「小伙子們打架時你都躲在人後面光會扯喉嚨叫囂嗎?嗯?」老教頭氣喘吁吁,當然,他也不年輕了。

 

「我一個打十個,不像某人那麼有時間狗屁!」

 

「那可真是嚇我一跳,」教頭的劍刃這次被架住後沒有停住,順著推勢貼在另一柄劍往下滑,一擊結結實實地撞到護手,賽希利安扛不住地彎下身時又補一腳讓他半跪下來,鐵劍落地聲那麼刺耳,「你都跟兔子打群架?」

 

鈍劍遞到了頸項之前。

 

賽希利安沒有停下,抓起腳邊的石子,沒人看清他怎麼做到的,石子飛到劍上擊出恐怖的迴響,人們差點以為鐵劍就要這樣斷成兩截,這次是教頭的武器應聲脫手,而賽希利安飛快撿起地上的劍,劃出一道短促光弧,劍尖指住老人的胸口。

 

「兔子?也許吧。」仍半跪在地的賽希利安仰視伯里夫灰敗的臉,極力扯開得意的笑容,要再回報幾句嘲弄的話就力不從心了。左腰傷處傳來的不適令他頻冒冷汗,只不過都混在之前的汗水裡頭相差無幾。

 

「剛剛如果是在戰場上,你早就死好幾次了。」伯里夫陰沉地說道。

 

賽希利安一面平復粗重的喘息,放下劍站起身,「很遺憾人只能死一次。」

 

馬蹄聲靠近又停下,賽希利安回頭看見賽凡提斯下馬朝訓練場大步走過來,黑色披風的邊緣在他身後隨著長靴起踏微微翻滾,「灰井村早晨遭到襲擊,我要出城去看看。」他對兩人說,「盜賊常見,但也可能是前陣子情報裡提到的流竄到附近的寇兵。」

 

「那些天殺的『嗜血組織』嗎?總管大人,請讓我陪同。」伯里夫自告奮勇。

 

賽凡提斯看著老教頭點點頭,「好的。」然後轉向賽希利安,「你自己決定。」沒有多少期望地,他說。

 

賽希利安來回看了看其他兩人,「去啊。我幹嘛不去?」他自嘲一笑。

 

我現在是個城主。

 

非正統、無友無援、沒有才智也沒有武功,但依然是個城主,做不好這份工作恐怕就命不長久。

 

「去做我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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